第五回 淫妇背夫遭诛 侠士蒙恩得宥
小叙
丈夫与阉媚也,无宁卤莽,盖中无大学识,稍一沾恋,不免误入他支。使耿埴不断,安知爱欲日深;身为情使,刃淫之刃,不转为淫用乎?人且谓其不绝之而必刃之为忍;不认于未成狱之时,认于既成狱之后,亦为怯。噫!何其绳人无已也!
翠娱阁主人
鱼肠剑,抟风利,华阴土栻光芒起。匣中时吼蛟龙声,要与世间除不义!嗤彼薄情娘,不惜青琐香。吠厖撼帨不知耻,恩情忍把结发忘。不平暗触双眉竖,数点娇红落如雨。朱颜瞬息血模糊,断头聊雪胸中怒。无辜叹息罹飞灾,三木囊头实可哀。杀人竟令人代死,天理于今安在哉!长跪诉衷曲,延颈俟诛戳。节侠终令圣主怜,声名奕奕犹堪录。
昔日沈亚之作《冯燕歌》,这冯燕是唐时渔阳人,他曾与一个渔阳牙将张婴妻私通,一日两下正在那边苟合,适值张婴回家,冯燕慌忙走起,躲在床后,不觉把头上巾帻落在床中。不知这张婴是个酒徒,此时已吃得烂醉,扯着张椅儿鼾鼾睡去,不曾看见。冯燕却怕他醒时见了巾帻,有累妇人,不敢做声,只把手去指,叫妇人取巾帻。不期妇人差会了意,把床头一把佩刀递来。冯燕见了,怒从心起,道:“天下有这等恶妇,怎么一个结发夫妇,一毫情义也没,倒要我杀他?我且先开除这淫妇!”手起刀落,把妇人砍死,只见鲜血迸流,张婴尚自醉着不知,冯燕自取了巾帻去了。直到五鼓,张婴醉醒讨茶吃,再唤不应。到天明一看,一团血污,其妻已被人杀死。忙到街坊上叫道:“夜间不知谁人将我妻杀死?”只见这邻里道:“你家妻子你不知道,却向谁叫?”张婴道:“我昨夜醉了一夜,那里知得?”邻里道:“这也是好笑,难道同在一房,人都杀死了,还不醒的?分明是你杀了,却要赖人!”一齐将他缚了,解与范阳贾节度。节度见是人命重情,况且凶犯模糊未的,转发节度推官审勘。一夹一打,张婴只得招了。冯燕知,道:“有这等糊涂官,怎我杀了人,却叫张婴偿命?是那淫妇教我杀张婴,我前日不杀得他,今日又把他偿命,端然是杀他了!便自向贾节度处出首。贾节度道:“好一个汉子,这等直气!”一面放了张婴,一面上一个本道:“冯燕奋义杀人,除无情之淫蠹,挺身认死,救不白之张婴。乞圣恩赦宥。”果然唐主赦了。当时沈亚之作歌,咏他奇侠。后人都道范阳燕地,人性悻直;又道唐时去古未远,风俗朴厚,常有这等人。不知在我朝也有。
话说永乐时有一人,姓耿名埴,宛平县人,年纪不多,二十余岁,父母早亡,生来性地聪明,意气刚直,又且风流倜傥。他父亲原充锦衣卫校尉,后边父死了,他接了役缉事,心儿灵,眼儿快,惯会拿贼。一日在棋盘街见一个汉子打个小厮,下老实打,那小厮把个山西客人靴子紧紧捧定,叫:“救命!”这客人也苦苦去劝他,正劝得开,汉子先去,这小厮也待走,耿埴道:“小子且慢着!”一把扯住,叫:“客官,你靴桶里没甚物么?”客人去摸时,便喊道:“咱靴桶里没了二十两银子!”耿埴道:“莫慌,只问这小厮要!”一搜,却在小厮身边搜出来。这是那汉子见这客人买货时,把银子放在靴内,故设此局,不料被他看破送官。又一日,在玉河桥十王府前,见一个人喊叫道:“抢去一个貂鼠胡帽!”在那两头张望。问他:“是甚人?”道:“不见有人。”耿埴见远远一个人,顶着一个大栲栳走,他便赶上去道:“你栲栳里甚物儿?”那人道:“是米。”被耿埴夺下来,却是个四五岁小厮坐在里边,胡帽藏在身下。还有一个光棍,装做书办模样,在顺城直象房边,见一个花子,有五十多岁,且是吃得肥胖。那光棍见了,一把捧住,哭道:“我的爷!我再寻你不着,怎在这里?”那花子不知何故,心里道:“且将错就错,也吃些快活茶饭,省得终日去伸手。”随到家里,家里都叫他是“老爷爷”,浑身都与换了衣服,好酒好食待他。过了五六日,光棍道:“今日工部大堂,叫咱买三五百两尺头,老爷爷便同去一去。”悔气,才出得门,恰撞了耿埴。耿埴眼清,道:“这是个花子,怎这样打扮?毕竟有些怪!”远远随他,往前门上一个大缎铺内走进去。耿埴也做去扯两尺零绢儿。这件不好,那件不好,歪缠,冷眼瞧那人,一单开了二三百尺头,两个小厮,一个驼着挂箱,一个钳了拜匣。先在拜匣里拿出一封十两雪白锭银做样,把店家帐略略更改了些,道:“银子留在这边,咱老爷爷瞧着,尺头每样拿几件去瞧一瞧,中意了便好兑银。”两个小厮便将拜匣、挂箱放在柜上,各人捧了二三十匹尺头待走。耿埴向前“咄”的一声,道:“花子!你那里来钱,也与咱瞧一瞧!”一个小厮早捧了缎去了。这书办也待要走时,那花子急了,道:“儿!这是工部大堂着买缎子的官银,便与他瞧!”那书办道:“这直到工部大堂上才开,谁人敢动一动儿?叫他有胆力拿去!”正争时,这小厮脸都失色,急急也要跑。耿埴道:“去不得!你待把花子作当,赚他缎子去么?”店主人听了这话,也便瞧头,留住不放。耿埴道:“有众人在此,我便开看不妨。”打开匣子,里边二十封,封封都是石块。大家哄了一声,道:“真神道!”那花子才知道,认爷都是假的,倒被那光棍先拿去二十多匹尺头,其余都不曾赚得去。人见他了得,起了他个绰号,都叫他做“三只眼耿埴”。这都是耿埴伶俐处。不知伶俐人也便有伶俐事做出来,不题。
且说崇文门城墙下玄宁观前,有一个董秃子,叫名董文,是个户部长班。他生得秃颈黄须,声哑身小,做人极好,不诈人钱。只是好酒,每晚定要在外边噇几碗酒,归家糊糊涂涂,一觉直睡到天亮。娶得一个妻子邓氏,生得苗条身材,瓜子面庞,柳叶眉,樱珠口,光溜溜一双眼睛,直条条一个鼻子,手如玉笋乍茁新芽,脚是金莲飞来窄瓣,说不得似飞燕轻盈,玉环丰腻,却也有八九分人物。那董文待他极其奉承,日间遇着在家,搬汤送水,做茶煮饭;晚间便去铺床叠被,扇枕捶腰。若道一声要甚吃,便没钱,典当也要买与他吃;若道一声那厢去,便脚瘤,死挣也要前去,只求他一个欢喜脸儿。只是年纪大了妇人十多岁,三十余了,“酒”字紧了些,“酒”字下便懈了些。尝时邓氏去撩拨他,他道:“罢,嫂子,今日我跟官辛苦哩!”邓氏道:“咱便不跟官!”或是道:“明日要起早哩,怕失了晓。”邓氏道:“天光亮咱叫你!”没奈何应卯的时节多,推辞躲闪也不少。邓氏好不气苦。
一日回家,姐妹们会着,邓氏告诉董文只噇酒,一觉只是睡到天亮。大姐道:“这等苦了妹儿,岂不蹉跎了少年的快活?”二姐道:“不老实捶他两拳,怕他不醒!”邓氏道:“捶醒他,又撒懒溜痴不肯来。”大姐道:“只要问他,讨咱们做甚来?咱们送他下乡去罢!”二姐道:“他捶不起,咱们捶得起来。要送老子下乡,他也不肯去,条直招个帮的罢!”邓氏道:“他好不装膀儿,要做汉子哩,怎么肯做这事?”大姐道:“他要做汉子,怎不夜间也做一做?他不肯明招,你却暗招罢了。”邓氏道:“仔么招的来?姐,没奈何,你替妹妹招一个。”二姐笑道:“姐招姐自要,有的让你?老实说,教与你题目,你自去做罢!”邓氏也便留心,只是邻近不多几家,有几个后生,都是担葱卖菜,不成人的。家里一个挑水的老白,年纪有四十来岁,不堪作养,正在那厢寻人。
巧巧儿锦衣卫差耿埴去崇文税课司讨关,往城下过,因在城下女墙里解手,正值邓氏在门前闲看,忽见女墙上一影,却是一个人跳过去。仔细一看,生得雪团白一个面皮,眉清目朗,须影没半根;又标致,又青年,已是中意了。不知京里风俗,只爱新,不惜钱,比如冬天做就一身崭新绸绫衣服,到夏天典了,又去做纱罗的;到冬不去取赎,又做新的,故此常是一身新。只见他掀起一领玄色绢道袍子,里面便是白绫袄,白绫裤,华华丽丽,又是可爱。及至蹲在地上时又露出一件又长又大好本钱,妇人看了,不觉笑了一声,将手上两个戒指把袖中红绸汗巾裹了,向耿埴头上“朴”地打去,把耿埴绒帽打了一个凹。耿埴道:“瞎了眼!甚黄黄打在人头上?”抬起头一看,却是个标致妇人,还掩着口在门边笑。耿埴一见,气都没了,忙起身拴了裤带,拾了汗巾,打开,却是两个戒指。耿埴道:“噫!这妇人看上咱哩!”复看那妇人,还闪在那边张耿埴。耿埴看看四下无人,就将袖里一个银挑牙连着筒儿把白绸汗巾包了,也打到妇人身边,那妇人也笑吟吟收了。你看我,我看你,看了一会。正如肚饿人看着别人吃酒饭,看得清,一时到不得口。这边耿埴官差不能久滞,只索身去心留;这边邓氏也便以目送之,把一个伶俐的耿埴,摄得他魂不附体。一路便去打听,却是个良家妇人,丈夫做长班的。他道:“既是良家,不可造次进去。”因想了一夜,道:“我且明日做送戒指去,看他怎生?”那边邓氏见他丢挑牙来,知是有意,但不知是那里人,姓甚名谁。晚间只得心里想着耿埴,身子搂着董文,云雨一场,略解渴想。早间送了董文出去,绝早梳头,就倚着门前张望。只见远远一个人来,好似昨日少年,正在那厢望他。只见人径闯进来,邓氏忙缩在布帘内,道:“是谁?”帘子影出半个身子来,果是打扮得齐整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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