国学666 » 《型世言》 > 第九回 避豪恶懦夫远窜 感梦兆孝子逢亲 > 第3节

第九回 避豪恶懦夫远窜 感梦兆孝子逢亲 第3节

两角孤峰独耸,双睛明镜高悬。朱砂鬓发火光般,四体犹如蓝靛。臂比钢钩更利,牙如快刃犹铦。吼声雷动小春天,行动一如飞电!

竟望着王喜扑来。王喜不是不要走,却已惊得木呆,又兼带伤,跑不动了。只见那夜叉连扑几扑,到圈子边,就是城墙一般,只得把王喜看上几眼,吼了几声,回头见地上无数的死人,他便大踏步赶去,把头似吃西瓜般,[生僻字 无法输入] 搜 [生僻字 无法输入] 搜,一连抓来啃上几十个,手足似吃藕般,啯散啯散,吃了几十条。那王喜看了,魂都没了。那夜叉吃饱了,把胸前揉上两揉,放倒头睡了一觉,跳将起来,双爪把死人胸膛挖开,把心肚又吃上几十副才去。渐渐天明,王喜道:“若没这圈,咱一个也当不得点心哩!若得到家,咱也只拜佛看经,谢神圣罢了。”又到战场上看时,看见个人身边一个钞袋,似有物的,去捏一捏,倒也有五七两兵粮。他就去各人身边都搜一搜,倒搜得有七八十两。笑了笑道:“惭愧!虽受了惊险,得这横财,尽好还乡度日了。”一个人孤孤影影、耽饥受饿了几日,走到辽阳。恰好撞见庄经历,只道他差回,忙请他到衙,问起,却是军败回来。他就道:“足下如今临阵逃回,是有罪的了。下官也不敢出首,也不好留足下,还须再逃到别处。若再迟延,恐我衙门人知得不便。”王喜只得辞了。道:“他原是薄情的,只是我身边虽有几两银子,回家去怕崔科来查我来历,我且到京师去做些生意。若好时,把妻子移来便是。”一路向着京师来,已不差得一日路,在路上叫驴,集儿上已没了,只得走着。看见远远一个掌鞭的骑着驴来,他便叫了。不料上驴时掌鞭的把他腰边一插,背后一搀,晓得他有物了;又欺他孤身客人,又不曾赶着队,挨到无人处所,猛地把驴鞭上两鞭,那驴痛得紧,把后脚一掀,把个王喜扑地一声,跌在道儿上。那掌鞭的将来按住,搜去暖肚内银两,跳上驴去了。比及王喜爬得起来,只见身边银子已被拿去,两头没处寻人,依然剩得一个空身。正是:

薄命邓通应饿死,

空言巴蜀有铜山。

王喜站在道儿上,气了一回,想了一回,道:“枉了死里逃生,终弄得一钱没有,有这等薄命!”走了半晌,见一个小火神庙,道:“罢,罢!这便是我死的所在了。只是咱家妻子怎生得知?早知如此,便在家中,崔科也未便奈何得我死!”坐在神前,呜咽哭了半日。正待自缢,只听得“呀”地一声,里边门响,道:“客官不可如此,人身难得!”却是五十来岁一个僧人。王喜把从前事告诉这僧人,僧人劝慰了一番,道:“小僧大慈,是文登县成山慧日寺和尚,因访知识回来,不欺抱病在此两月,今幸稍痊,不若檀越与小僧同行到敝寺,小僧可以资助檀越还乡。”王喜道:“小可这性命都是师父留的,情愿服事师父到宝刹。”过了两日,大慈别了管庙道人,与王喜一路回寺,路上都是大慈盘缠,到得寺中。原来这大慈是本寺主僧,那一个不来问候!大慈说起途中抱病,路上又亏这檀越扶持得回,就留王喜在寺中安寓。

一日,大慈与王喜行到殿后白衣观音宝阁,王喜见了,便下老实叩上十来个头,道:“佛爷爷!果然在这里相会。”大慈道:“檀越说救夜叉之患的便是此位菩萨么?敝寺原是文登县地界。”王喜因道:“前日原有愿侍奉菩萨终身,如今依了菩萨言语,咱在此出了家罢。”大慈道:“檀越有妻有子,也要深虑。”王喜道:“沙场上火神庙时,妻子有甚干?弟子情愿出家。”大慈道:“若果真心,便在此与老僧作个伴儿,也不必落发。前许资助盘费,今你不回,老僧就与你办些道衣,打些斋,供佛斋僧罢。”随即择了个好日,不两日点起些香烛,摆列些蔬果,念了些经文,与他起个法名叫做大觉,合寺因叫他大觉道者。自此王喜日夕在大慈房中搬茶运水,大慈也与他讲些经典,竟不思家了。

家中霍氏虽知他是逃在外边,却不知是甚所在,要问个信,也没处问,只是在家与儿子熬清受淡,过了日子。光阴迅速,王喜去时王原才得两周三岁,后边渐渐的梳了角儿读书,渐渐蓄了发。到十五六岁时,适值连年大熟,家中倒也好过了。常问起父亲,霍氏含着泪道:“出外未回。”到知人事时,也便陪着母亲涕泣思想。只是日复一日,不见人来,又没有音信,他问母亲道:“爹在外做甚?怎再不见他?”霍氏细把当日说起,王原道:“这等爹又不是经商,他在外边仔么过?我怎安坐在家不去抓寻?”便要起身。霍氏道:“儿!爹娘一般的,你爹去了你要去寻,同在一家的反不伴我。你若又去了,叫我看谁?”王原听了,果是有理,就不敢去。却日日不忘寻爹的念头。到十八岁时,霍氏因他年纪已大,为他寻了个邻家姓曾的女儿做媳妇,虽是小户人家,男家也免不得下些聘物,女家也免不得赔些妆奁,两个做亲。才得一月,那王原看妻子却也本分孝顺,便向母亲道:“前日要去寻爹,丢母亲独自在家里,果是不安;如今幸得有了媳妇,家中又可以过得,孩儿是明日便起身去寻父亲。”霍氏道:“你要去我也难留你,只是没个定向,叫你哪厢去寻?寻得见、寻不见好歹回来,不要使我记念!”又拿一件破道袍、一条裙道:“这布道袍,因你爹去时是秋天,不曾拿得去。这裙是我穿的,你父亲去当钱与崔科。这两件他可认得。你两边都不大认得,可把这个做一执照。”姑媳两个与他打点了行李,曾氏又私与他些簪珥之类,道:“你务必寻了回来,解婆婆愁烦。”王原便拜别起身。正是:

矢志寻乔木,含悲别老萱。

白云飞绕处,瞻望欲消魂。

想道他父亲身畔无钱,不能远去,故此先在本府益都、临淄、博兴、高苑、乐安、寿光、昌乐、临朐、诸城、蒙阴、莒州、沂水、日照各县,先到城市,后到乡村,人烟凑集的处在,无不寻到。又想道父亲若是有个机缘,或富或贵,一定回来。如今久无音信,毕竟是沦落了。故此僧道星卜下及佣工乞丐、里边都去寻访。访了几月,不见踪迹,又向本省济南、衮州、东昌、莱州各府找寻。也不知被人哄了几次,听他说来有些相似,及至千辛万苦寻去,却又不是,他并没个怨悔的心。见这几府寻不见,便转到登州,搭着海船行走。只见这日忽然龙风大作,海浪滔天,曾有一道《黄莺儿》咏它:

砂石走长空。响喧阗,战鼓轰。银墙一片波涛涌。看摧樯落篷,苦舟欹楫横。似落红一点随流送。叫天公,任教舴艋,顷刻饱鱼龙。

那船似蝴蝶般东飘西侧,可可里触了礁,把船撞得粉碎。王原只抱得一块板,凭他[氵吞] [氵吞] 来 [氵吞] 去,上边雨又倾盆似倒下来,那头发根里都是水,胸前都被板磨破了。亏得一软浪,打到田横岛沙上搁住了,他便望岸不远,带水拖泥,爬上岸来。只见磨破的胸前经了海里咸水,疼一个小死,只得强打精神走起,随着路儿走去,只一个小小庙儿:

荒径蓬蒿满,颓门薜荔缠。神堂唯有板,砌地半无砖。鬼使趾欲断,判官身不全。苔遮妃子脸,尘结大王髯。几折余支石,炉空断篆烟。想应空谷里,冷落不知年。

王原只得走进里边暂息,向神前拜了两拜,道:“愿父子早得相逢!”水中淹了半日一夜,人也困倦,便扯过拜板少睡。恍惚梦见门前红日衔山,止离山一尺有余,自己似吃晚饭一般,拿着一碗莎米饭在那里吃,又拿一碗肉汁去淘,醒来却是一梦。正是:

故乡何处暮云遮,

漂泊如同逐水花。

一枕松风清客梦,

门前红日又西斜。

正身子睡着想这梦,只听得祠门籔籔 ,似有人行走。定睛看处,走进一个老者来,头带东坡巾,身穿褐色袍,足着云履,手携筇杖,背曲如弓,须白如雪,一步步挪来,向神前唱了一个喏。王原见了,也走来作上一个揖。老者问:“少年何来?”王原把寻亲被溺之事说了。老者点头道:“孝子!孝子!”王原又将适才做的梦请教。那老者一想,道:“恭喜,相逢在目下了。莎米根为附子,义取父子相见;淘以肉汁,骨肉相逢;日为君父之象,衔山必在近山,离山尺余,我想一尺为十寸,尺余十一寸,是一寺字。足下可即山寺寻之。”王原谢了老者,又喜得身上衣衫已燥,行李虽无,腰边还有几两盘缠,还可行走。使辞了老者,出了庙门,望大路前进。因店中不肯留没行李的单身客人,只往祠庙中歇宿。一路问人,知是文登县界,他就在文登县寻访。过了文登山,召石山,望海台,不夜城,转到成山。成山之下,临着秦皇饮马池,却有一座古寺,便是王喜在此出家的慧日寺。王原走到此处,抬头一看,虽不见壮丽闳伟,却也清幽壮雅。争奈天色将晚,不敢惊动方丈,就在山门内金刚脚下将欲安身。只见一个和尚搂着一个小沙弥,两个一路笑嘻嘻走将出来,把小沙弥亲了一个嘴。小沙弥道:“且关了门着。”正去关门,忽回头见一个人坐在金刚脚下,也吃了一惊。小沙弥道:“你甚么人?可出去,等我们关门。”王原道:“我也是个安丘书生,因寻亲渡海,在海中遭风失了行李,店中不容,暂借山门下安宿一宵,明日便行。”这两个怪他阻了高兴,狠狠赶他。又得里面跑出一个小和尚来,道:“你两个来关门这多时,干得好事!我要捉个头儿。”看他两个正在金刚脚边催王原出门,后来的便把沙弥肩上搭一搭,道:“你若是极肯做方便的,便容他一宵,那里不是积德处?”沙弥道:“这须要禀老师太得知。”沙弥向方丈里跑来,说:“山门下有个人,年纪不上二十岁,说是寻亲的,路上失了水,没了行李,要在山门借宿。催逼不去,特来禀知师太。”大慈道:“善哉!是个孝子了。那里不是积善处?怕还不曾吃夜饭,叫知客留他茶寮待饭,与他在客房宿。”只见知客陪吃了饭,见他年纪小,要留他在房中。那关门的和尚道:“是我引来的,还是我陪。”王原道:“小生随处可宿,不敢劳陪。”独自进一客房。这小和尚对着知客道:“羞!我领得来,你便来寻!”知客道:“你要思量他,只怕他翻转来要做倒骑驴哩!”

本篇未完,请继续下一节的阅读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