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回 避豪恶懦夫远窜 感梦兆孝子逢亲
叙
忱不动金石,忱不精;思不通鬼神,思不深。忱精思深,鬼神作使:梦亦吾神追为破昧,恋亦吾神自为联聚。不尔,一膝下境若山河者多矣。然遐荒而合之,膝下而离之。若人何心,真不堪与王君作奴,真不得不借此作炉锤也。
翠娱阁主人撰
残日照山坞,长松覆如宇。啾啾宿鸟喧,欣然得所主。嗟我独非人,入室痛无父。跋涉宁辞远,栉沐甘劳苦。朝寻鲁国山,暮宿齐郊雨。肯令白发亲,飘泊远乡土。
“哀哀父母,生我劬劳。父母之恩,昊天罔极。”若使父母飘泊他乡,我却安佚故土,心上安否?故此宋时有个朱寿昌,弃官寻亲。我朝金华王待制袆,出使云南,被元镇守梁王杀害,其子间关万里,觅骸骨而还。又还有个安吉严孝子,其父问军辽阳,他是父去后生的,到十六岁,孤身往辽阳寻问,但他父子从不曾见面,如何寻得?适有一个乞丐问他求乞,衣衫都无,把席遮体。有那轻薄的道:“这莫不是你父亲?”孝子一看,形容与他有些相似,问他籍贯姓名,正是他父亲。他便跪拜号哭,为他沐浴更衣,替父充役。把身畔银子故意将来供与同伴,像个不思量回乡意思,使人不疑。忽然他驼了爷回家,夫妇子母重聚。这虽不认得父亲,还也晓得父亲在何处。如今说一个更奇特的,从不曾认得父亲面庞,又不知他在何处,坚心寻访,终久感格神明,父子团圆的。
这事出在山东青州府。本府有个安丘县,县里有个弃金坡,乃汉末名士管宁与华歆在此锄地得金,华歆将来掷去,故此得名。坡下有个住民,姓王名喜,是个村农,做人极守本分,有荒地十余亩,破屋两三椽。恰是:
几行梨枣独成村,
禾黍阴阴绿映门。
墙垒黄沙随雨落,
椽疏白荻逐风翻。
歌余荷耒时将晚,
声断停梭日已昏。
征缮不烦人不扰,
瓦盆沽酒乐儿孙。
他有一妻霍氏,有一个儿子,叫做王原。夫耕妇馌,尽可安居乐业。但百姓有田可耕,有屋可住,胡乱过得日子,为何又有逃亡流徙的?却不知有几件弊病:第一是遇不好时年,该雨不雨,该晴不晴,或者风雹又坏了禾稼,蝗虫吃了苗麦,今年田地不好,明年又没收成,百姓不得不避荒就熟。第二是遇不好的官府坐在堂上,只晓得罚谷罚纸,火耗兑头,县中水旱也不晓得踏勘申报,就勘报时也只凭书吏胡乱应个故事,到上司议赈济也只当赈济官吏,何曾得到平人?百姓不得不避贪就廉。第三是不好的里递当十年造册时,花分诡寄,本是富户,怕产多役重,一户分作两三户,把产业派向乡官举监名下,那小户反没处挪移,他的徭役反重。小民怕见官府,毕竟要托他完纳,银加三,米加四,还要津贴使费,官迟他不迟,官饶他不饶,似此咀啮小民,百姓也不能存立。
这王喜却遇着一个里蠹,姓崔名科,他是个破落户,做了个里胥,他把一家子都要靠着众人养活。王喜此时是个甲首,该有丁银;有田亩,该有税粮。他却官府不曾征比,便去催他完纳。就纳完了,他又说今年加派河工钱粮哩,上司加派兵饷哩,还要添多少。穷民无钱在家,不免延捱他两个日子,一发好不时时去搔扰。一到要他酒饭吃,肉也得买一斤,烧刀子也要打两瓶请他。若在别家吃了来时,鸡也拿他只去准折。略一违拗,便频差拨将来。其时正是国初典作之时,筑城凿池,累累兴师北伐,开河运米,正是差役极多、极难时节。王喜只因少留了他一遭酒,被他拨得一个不停脚,并不曾有工夫轮到耕种上,麦子竟不曾收得。到夏恰值洪武十八年,是抗旱时节,连茹茹都焦枯了,不结得米;便有几株梨枣,也生得极少,家中甚难过活。村中有一个张老三,对王喜道:“王老大,如今官府差官赈济,也好骗他三五钱银子,你可请一请崔科,叫他开去。”王喜为差拨上,心上原也不曾喜欢他,只是思量要得赈济,没奈何去伺候他。他道:“今日某人请我吃饭,某人请我吃酒,明日也是有人下定的,没工夫。”王喜回来对妻子道:“请他他又道没工夫,怎处?”霍氏道:“这明白是要你拿钱去。”王喜道:“要酒吃还好去赊两壶,家里宰只鸡,弄块豆腐,要钱那里去讨?”霍氏道:“咱身上还有件青绵布衫,胡乱拿去当百来文钱与他罢。”王喜拿了去半日,荒时荒年自不典罢了,还有钱当人家的?走了几处,当得五十钱。那王原只得两岁儿,看了又哭,要买 饝饝 吃。王喜也顾他不得,连忙拿了去见崔科。他家里道:“南村抄排门册去了。”到晚又去,道:“五里铺赵家请去吃酒去了。”一连走了七八个空往回,才得见崔科,递出钱去,道:“要请你老人家家去吃杯酒,你老人家没工夫;如今折五十个钱,你老人家买斤肉吃罢。”那崔科笑了笑道:“王大,我若与你造入赈济册,就是次贫也该领三钱银子,加三也该九分。这几个钱叫老子买了肉没酒,买了酒没肉,当得甚来?好歹再拿五十钱来,我与你开做次贫吧。”王喜回去闷闷不快,霍氏问时,他道:“攮刀的嫌少哩!道次贫的有三钱,加三算还要我五十文!”霍氏道:“适才拿钱来,原儿要个买波波不与他,还嫌少?哥,罢!再拿我这条裙去,押五十个与他。若得三钱银子赎了当,也还有一二钱多,也有几日过。”王喜只得又去典钱,典了送崔科,却好崔科不在,嫂子道:“他在曹大户家造册,你有甚话,回时我替你讲。”王喜便拿出五十个钱,道:“要他开次贫。”嫂子道:“知道了,我教他开。”王喜道:“奶奶不要忘了。”他嫂子道:“我不忘记,分付他,料不敢不开。”王喜欢天喜地自回。
那嫂子果然钱虽不曾与崔科,这话是对他说的。怎奈崔科噇了一包子酒,应了,却不曾记得。到赈济时,一个典史抬到乡间,出了个晓谕,道:“极贫银五钱,谷一石。次贫银二钱,谷五斗。照册序次给散。”只见乡村中扶老携幼,也有驼条布袋的,也有拿着栲栳的,王喜也把腰苎裙联做丫口赶来。等了半日,典史坐在一个古庙里唱名给散。银子每钱可有九分书帕,谷一斗也有一升凹谷,一升沙泥。先给极贫,王喜道:“这咱不在里边的。”后边点到次贫,便探头伸脑去伺候,那里叫着?看看点完,王喜还道钱送得迟,想填在后边,不知究竟没有。王喜急了,便跪过去,崔科怕他讲甚么道:“你有田有地的,也来告贫?”那典史便叫:“赶出去!”王喜气得个不要,赶到崔科家里。他家里倒堆有几石谷,都是鬼名领来的,还有人上谢他的。他见了不由得不心头火发,道:“崔科!忘八羔子!怎诓了人钱财,不与人造册?”崔科道:“咄!好大钱财哩!我学骗了你一个狗抓的来。”王喜道:“我有田有地,不该告贫。你该诓这许多谷在家里么?我到县里首你这狗攮的!”崔科道:“你首!不首的是咱儿子!”便一掌打去。王喜气不过,便一头撞过来,两个结扭做一处。只见众人都走过来道王喜不是,道:“他歹不中也是一个里尊,你还要他遮盖,怎生撞他?”那崔科越跳得八丈高,道:“我叫你不死在咱手里不是人!明日就把好差使奉承你!”那王喜是本分的人,一时间尚气便伤了崔科,一想起后边事,“他若寻些疑难差使来害我,怎生区处”?把一天愤气都冰冷了,便折身回家。霍氏正领了王原立在门前,见王喜没有谷拿回,便道:“你关得多钱,好买饝饝 与儿子吃。”王喜道:“有甚钱?崔科囚攮的得了咱钱,又不给咱造册,咱与他角了口,他要寻甚差使摆布咱哩!”霍氏道:“前日你不请得他吃酒,被他差拨了半年。如今与他角了口,料也被他腾倒个小死哩!”两个愁了一夜。清早起来,王喜道:“嫂子,如今时世不好,边上鞑子常来侵犯,朝廷不时起兵征剿,就要山东各府运粮接济,常见大户人家点了这差使,也要破家丧身的。如今恶了崔科,他若把这件报了我,性命就断送在他手里,连你母子也还要受累。嫂子,咱想咱一时间触突了崔科,毕竟要淘他气。不若咱暂往他乡逃避,过一二年回来,省得目前受害。”指着王原道:“只要你好看这孩子。”霍氏道:“哥,你去了,叫咱娘儿两个靠着谁来?你还在家再处。”王喜道:“不是这般说。我若被他算计了,你两个也靠我不得。这才是三十六着,走为上着。”且喜家徒四壁,没甚行囊收拾得了,与妻子大哭一场,便出门去了。正是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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