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回 避豪恶懦夫远窜 感梦兆孝子逢亲 第2节
鳄吏威如虎,生民那得留?
独余清夜梦,长见故园秋。
王喜起了身,霍氏正抱着王原,坐在家里愁闷,那张老三因为王喜冲突了崔科,特来打合他去陪礼,走来道:“有人在么?”霍氏道:“是谁?”张老三还道王喜在,故意逗他,耍道:“县里差夫的。”那霍氏正没好气,听了差夫只道是崔科,忙把王原放下,赶出来一把扭住张老三,道:“贼忘八!你打死了咱人,还来寻甚么!”老三道:“嫂子,是咱哩。”霍氏看一看,不是崔科,便放了。老三道:“哥在那厢?”霍氏道:“说与崔科相打,没有回来。”老三道:“岂有此理!难道是真的?”霍氏道:“怎不真?点点屋儿,藏在那里?不是打死,一定受气不过,投河了!”张老三道:“有这等事?嫂子,你便拴了门,把哥儿寄邻舍家去,问崔科要尸首,少也诈他三五担谷!”果然霍氏依了赶去,恰好路上撞着崔科,一把抓住道:“好杀人贼哩!你诓了咱丈夫钱,不与他请粮,又打死他!”当胸一把,连崔科的长胡子也扭了,崔科动也动不得。那霍氏带哭带嚷,死也不放。张老三却洋洋走来,大声道:“谁扭咱崔老爹?你吃了狮子心哩!”霍氏道:“这贼忘八打死咱丈夫,咱问他要尸首!”老三道:“你丈夫是谁?”霍氏道:“王喜!”老三道:“是王喜?昨日冲撞咱崔老爹,我今日正要寻他陪礼。”霍氏道:“这你也是一起的,你阎罗王家去寻王喜!咱只和你两个县里去!”扯了便走。张老三道:“嫂子,他昨两个相打,须不干咱事。”霍氏道:“你也须是证见。”霍氏把老三放了,死扭住崔科,大头撞去。老三假劝。随着一路又撞出一个好揽事的少年,一个惯劈直的老者,便丛做一堆。霍氏道:“他骗咱丈夫一百钱,不与丈夫请粮!”崔科道:“谁见来?”霍氏便一掌打去,道:“贼忘八!先是咱一件衫当了五十钱,你嫌少,咱又脱了条裙当五十钱,你瞎里不瞧见咱穿着单裤么!”这老者道:“崔大哥,你得了他钱,也该与他开。”霍氏道:“是晚间咱丈夫气不愤的去骂他,一家子拿去一荡子打死,如今不知把尸首撩在那里?”指着老三道:“他便是证见。咱和他县里去讲!”崔科道:“昨日是他撞咱一头,谁打他来?”老者道:“这等打是实了。嫂子,我想你丈夫也未必被他打死,想是粮不请得,又吃他打了两下,气不愤,或者寻个短见,或者走到那厢去了。如今依咱处,他不该得你钱不与你粮,待他处几担谷与你罢。”少年连叫:“是,是!”霍氏道:“你老人家不知道,他一向卖富差贫,如今上司散荒,他又诈人酒食才方报册,没酒食的写他票子领出对分,还又报些鬼名冒领官钱。咱定要官司结煞!”少年道:“这嫂子也了得哩!嫂子,官司不是好打的!凭他老人家处罢。”那老者道:“你当了裙衫也只为请粮,今日丈夫不见也只为请粮,我们公道,处少也说不出,好歹处五名极贫的粮与你,只好二两五钱银子、五担谷吧。”霍氏道:“谁把丈夫性命换钱哩!”崔科还在那里假强,张老三暗地对他道:“哥,人命还是假的,冒粮诈钱是真。到官须不输他妇人?”崔科也便口软,处到五两银子、八担谷。霍氏道:“列位老人家,我丈夫不知仔么?他日后把些差拨来,便这几两银子也不够使用,咱只和他经官立案,后边还有成说。”张老三道:“你如今须是女户,谁差得着?”霍氏还不肯倒牙,张老三道:“嫂子,这老人家处定了,崔老爹也一厘加不得了,你怕他后边有事,再要他写个预收条粮票,作银子加你。”众人团局,崔科也只得依处。霍氏也便假手脱散了伙,自与儿子过活。这边崔科劳了众人处分,少不得置酒相谢,又没了几两银子,不题。
却说王喜也是一味头生性,只算着后边崔科害他,走了出去,不曾想着如何过活。随身只带一个指头的刷牙,两个指的箸儿,三个指头的抿子,四个指头的木梳,却不肯做五个指头伸手的事,苦是不带半厘本钱,又做不得甚生理。就是闯州县,走街坊,无非星相风水课卜,若说算命,他晓得甚么是四柱?甚么是大限小限?官卯刃杀?要去相面,也不知谁是天庭?谁是地角?何处管何限?风水又不晓得甚来龙过脉,沙水龙虎?就起课也不曾念得个六十四卦熟,怎生骗得动人?前思后想,想起一个表兄,是个吏员,姓庄名江,现做定辽卫经历。不若且去投他。只是没盘缠,如何去得?不如挨到临清,扯粮船绕进京再处。果然走到临清,顶了一个江西粮船的外水缺,一路扯绕到通湾。吃了他饭,又得几钱工银,作了路费。过了京师,也无心观看。趱过了蓟州、永平,出了山海关,说不尽千辛万苦,才到得定辽卫。走至那边,衙门人道:“目下朝廷差宋国公征纳哈出,差去催趱军粮不在。”等了两日,等得回来,去要见,门上道:“你是告状的,除了帽,拴了裙进去;若是来拜,须着了公服,待我替你投帖。若肯见,请见。”王喜道:“我只有身上这件衣服,你只替我说,表弟王喜拜就是了。”门上道:“这里不准口诉,口里拜帖儿是行不通的。”王喜见他做腔,道:“不打紧,我自会见。”自在那边伺候。恰值他出来,便向前一喏,道:“表兄,小弟王喜在这里。”那庄经历把头一别,打伞的便把伞一遮去了。王喜大没意思。又等他回,便赶过去把轿杠攀住,道:“表兄,怎做这副脸出来?”手下几掀掀不开,庄经历只得叫:“请进私衙来。”两个相见,做了许多腔,道:“下官误蒙国恩,参军边卫,止吃得这厢一口水,喜得军民畏伏。”王喜备细告诉遭崔科蔽抑,庄江道:“敝治幸得下官体察民隐,却无此辈。”留了一箸饭,道:“请回寓,下官还有薄程。”走到下处,只见一个人忙忙的送一封书帕,说“老爷拜上”,道:“老爷在此极其清苦,特分俸余相送。公事多,不得面别。”去了。王喜上手便折,称来先先二钱六分,作三钱。王喜呆了半日,再去求见,门上不容他。又着人分付店主人,催起身。只得叹了几口气出门。思量无路可投,只得望着来时这条路走。
行了两日,过了广宁,将到宁远地方,却见征尘大起,是宋国公兵来。他站在大道之傍,看他一起起过去,只见中间一个管哨将官有些面善,王喜急促记不起,那人却叫人来请他去营中相见。见时,却是小时同窗读书的朋友全忠。他是元时义兵统领,归降做了燕山指挥佥事,领兵跟临江侯做前哨。一见便问他:“缘何衣衫褴缕,在这异乡?”他备细说出来的情由,并庄表兄薄情。全忠道:“贤兄,如今都是这等薄情的,不必记他。但你目今没个安身之所,我营中新死了一个督兵旗牌,不若你暂吃他的粮。若大军得胜,我与你做些功,衣锦还乡罢。”王喜此时真是天落下来的富贵,如何不应允!免不得换了一副缠粽大帽,红曳撒,捧了令旗令牌,一同领兵先进。过了三坌河,却好上司拨庄经历解粮饷到前军来,见了王喜,吃一大惊,就来相见。说他荣行送了三两赆礼,求他方便收了粮。王喜道宁可他薄情,也便为他周旋。自随全先锋进兵。进兵时,可奈这些鸦雀日日在头上盘绕,王喜也便心上不安。那主将临江侯陈镛,又是个膏粱子弟,不晓得兵事,只顾上前,不料与大兵相失了,传令道:“且到金山屯兵,抓探大兵消息。”离金山还有百余里,一派林木甚盛,忽听得林子里一声铜角,闪出五六百鞑子来。临江侯倚部下有兵万余,叫奋勇杀上去。全指挥便挥刀砍死。谁知这是他出哨的兵,初时也胜他一阵,不料还有四五万大兵在后,追不过一二里,他大兵已到,跑得个灰尘四起,天地都黑。两边乱砍,全指挥马已中箭跌倒了,王喜便把自己的马与他骑,争奈寡不胜众,南兵越杀越少,鞑兵越杀越多,全军皆死。王喜因没了马,也走不远,与一起一二百人,只逃到林子边,被追着砍杀。王喜身中一枪,晕倒在地。两个时辰醒来,天色已晚,淡月微明。看一看地下时,也有折手的、折脚的、断头的、马踹的,都是腥血满身。那死的便也不动了,那未死的还在那里挣跳,好不惨伤!自己伤了枪,也不能走动,走在林子里。只见远远有人来,王喜道:“可可还剩得一个人,好歹与他走道儿罢。”到面前时,却是个妇人,穿着白,道:“王喜,你大难过了,还有大惊,我来救你。”便拾一枝树枝,在地下画一个丈来宽大圈子,道:“你今夜只在此圈里坐,随甚人鬼不能害你。异日还在文登与你相会。”说罢,这妇人去了。王喜道:“这所在有这妇人,非仙即佛。”又道文登相会,这话也不解。但坐在这圈中,若有鞑子来,岂不被他拿去?且坐了试一试看。”坐到初更,只听得林子背后[口刮][口刮] 风起,跳出一个夜叉来,但见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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