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回 毁新诗少年矢志 诉旧恨淫女还乡 第2节
何缘得遂生平愿,
化作鸾凰相对飞!
叫采菱道:“你与我将来藏在陆相公鞋内,不可与大叔见。”又怕采菱哄他,又自随着他,远远的看他藏了方转。
绮阁痛形孤,墙东有子都。
深心怜只凤,寸缄托双凫。
又着采菱借送茶名色,来看动静。那采菱看见天色阴,故意道一句:“天要下雨了!”只见陆仲含走出来,将鞋子弹上两弹,正待收拾,却见鞋内有一幅纸在,扯出来时,上面是一首诗,他看了又看,想道:“这笔仗柔媚,一定是个女人做的,怎落在我鞋内?”拿在手中,想了几回,也援笔写在后首道:
阴散闲庭坠晚晖,
一经披玩静垂帏。
有琴怕作相如调,
寄与孤凰别向飞!
一时高兴写了,又想道:“我诗是拒绝他的,却不知是何人作,又倩何人与他?留在书笥中,反觉不雅。”竟将来扯得粉碎。采菱在窗外张见,忙去回覆。芳卿已在那里等信,道:“仔么了?”采菱道:“我在那里等了半日,不见动静,被我哄道:‘天下雨了!’他却来收这鞋子,见了诗儿,复到房中,一头走,一头点头播脑轻轻的读,读了半日,也在纸上写上几句,后边又将来扯碎了。想是做姐姐不过,故此扯坏。”芳卿道:“他扯是恼么?”采菱道:“也不欢喜,也不恼。”芳卿道:“他若是无情的,一定上手扯坏;他又这等想看,又和,一定也有些动情。扯坏时他怕人知道,欲灭形迹了,还是个有心人。”不知那陆仲含在那边废了好些心,道:“我尝闻得谢老在我面前说:儿子愚蠢,一女聪明,吹弹写作,无所不能,这一定是她做的,诗中词意似有意于我。但谢老以通家延我,我却淫其女,于心何安?况女子一生之节义,我一生之行简,皆系于此,岂可苟且!只是我心如铁石,可质神明;但恐此女不喻,今日诗来,明日字到,或至泄漏,连我也难自白。不若弃此馆而回,可以保全两下,却又没个名目!”正在摆划不下时,不期这日值谢老被一个大老挈往虎丘,不在家中。那芳卿幸得有这机会,待至初更,着采菱伴了兄弟,自却明妆艳饰,径至书房中来。走至洞门边,又想道:“他若见拒,如何是好?”便缩住了。又想道:“天下没有这等胶执的,还去看!”乘着月光,到书房门首,轻轻的弹了几弹。那陆仲含读得高兴,一句长,一句短,一句高,一句低,那里听得?芳卿只得咬着指头等了一回,又下阶看一回月,不见动静。又弹上几弹,偏又撞他响读时。立了一个更次,意与索然,正待回步,忽听得“呀”地一声,开出房来,却是陆仲含出来解手,遇着芳卿,吃了一惊,定睛一看,好一个女子:
肌如聚雪,鬓若裁云。弯弯翠黛,巫峰两朵入眉头;的的明眸,天汉双星来眼底。乍启口,清香满座;半含羞,秀色撩人。白团斜掩赛班姬,翠羽轻投疑汉女。
仲含道:“那家女子,到此何干?”那芳卿闪了脸,径望房中一闯。仲含便急了,道:“我是书馆之中,你一个女流走将来,又是暮夜,教人也说不清,快去!”芳卿道:“今日原也说不清了!陆郎,我非他人,即主人之女芳卿也。我自负才貌,常恐落村人之手,愿得与君备箕帚,前芳心已见于鞋中之词。今值老父他往,舍弟熟睡,特来一见。”仲含道:“如此学生失瞻了!但学生已聘顾氏,不能如教了。”芳卿即泪下道:“妾何薄命如此!但妾素慕君才貌,形之寤寐,今日一见,后会难期,愿借片时,少罄欢曲,即异日作妾,亦所不惜!”遂迁仲含之衣。仲含道:“父执之女,断无辱为妾之理,请自尊重,请回!”芳卿道:“佳人难得,才子难逢。情之所钟,正在我辈,郎何恝然?”眉眉吐吐,越把身子捱近来。陆仲含便作色道:“女郎差矣!节义二字不可亏。若使今日女郎失身,便是失节;我今日与女郎苟合,便是不义。请问女郎,设使今日私情,明日泄露,女郎何以对令尊?异日何日对夫婿?那时非逃则死,何苦以一时贻千秋之臭!”芳卿道:“陆郎,文君、相如之事,千古美谭。怎少年风月襟期作这腐儒酸态?”仲含道:“宁今日女郎酸我腐我,后日必思吾言。负心之事,断断不为!”遂踏步走出房外。芳卿见了,满面羞惭,道:“有这等拘儒,我才貌作不得你的妾?不识好!不识好!”还望仲含留他,不意仲含藏入花阴去了,只得怏怏而回。一到房中,和衣睡下,一时想起好羞:“怎两不相识,轻易见他?被他拒绝,成何光景?”一时好恼:“天下不只你一个有才貌的,拿甚班儿!”又时自解道:“留得五湖明月在,不愁无处下金钩。好歹要寻个似他的!”思量半夜,到天明反睡了去。采菱到来,道:“亲娘辛苦。”芳卿道:“撞着呆物,我就回了。”采菱道:“亲娘谎我,那个肯呆?”芳卿道:“真是。”把夜来光景说与他。采菱道:“有这样不识抬举的?亲娘捱半年,怕不嫁出个好姑夫?要这样呆物,料也不溜亮的!”芳卿点了点头。仲含这厢怕芳卿又来缠,托母亲抱病,家中无人,不便省亲,要辞馆回家。谢度城道:“怎令堂一时老病起来?莫不小儿触突,家下服侍不周?”仲含道:“并不是,实是为老母之故。”谢度城见他忠厚,儿子也有光景,甚是恋恋不释。问女儿道:“你一向供看他何如?”芳卿道:“极好,想为馆谷少,一个学生坐不住他身子。”谢度城见仲含意坚,只得听他,道:“先生若可脱身,还到舍下来终其事。”仲含唯唯。到家,母亲甚是惊讶,道:“你莫不有甚不老成处,做出事回来?”仲含道:“并没甚事。只为家中母亲独居,甚是悬念,故此回来。”母亲道:“固是你好意,但你处馆,身去口去,如今反要吃自己的了。”过几时,谢度城着人送束修,且请赴馆。只在附近僧寺读书。次年闻得谢老女随人逃走,不知去向。后又闻得谢老捡女儿箱中,见有情书一纸,却是在他家伴读的薄喻义。谢度城执此告官,此时薄喻义已逃去,家中止一母亲,拖出来见了几次官,追不出,只得出牌广捕。陆仲含听了,叹息道:“若是我当日有些苟且,若有一二字脚,今日也不得辨白了!”
荏苒三年,恰当大比,陆仲含遗才进场。到揭晓之夕,他母亲忽然梦见仲含之父道:“且喜孩儿得中了!他应该下科中试,因有阴德,改在今科,还得联捷!”母亲觉来,门前报的已是来了。此时仲含尚在金陵,随例饮宴参谒,耽延月余。这些同年也有在新院耍,也有旧院耍,也有挟了妓女在桃叶渡、燕子砚游船的,也有乘了轿在雨花台、牛首山各处观玩的。他却无事静坐,萧然一室,不改寒儒旧态,这些同年都笑他。事毕到家,谒母亲、亲友,也去拜谢度城。度城出来相见,道及:“小儿得先生开导,渐已能文,只是择人不慎,误延轻薄,遂成家门之丑。若当日先生在此,当不至此。”十分凄怆。
仲含在家中,母亲道及得梦事,仲含道:“我寒儒有甚阴德及人?”十月启行北上,谢老父子也来相送。一路无辞,抵京,与吴县举人陆完、太仓举人姜昂,同在东江米巷作寓。两个扯了陆仲含,同到前门朝窝内顽耍,仲含道:“素性怕到花丛。”两个笑了笑道:“如今你才离家一月,还可奈哩!”也不强他。两个东撞西撞,撞到一家梁家。先是鸨儿见客,道:“红儿有客!”只见一个妓者出来,年纪约有十七八岁,生得丰腻,一口北音,陪吃了茶,问了乡贯姓字。须臾一个妓女送客出来,约有二十模样,生得眉目疏秀,举止轻盈。姜举人问红儿道:“这是何人?”红儿道:“是我姐姐慧哥,他晓得一口你们苏州乡谭,琴棋诗写,无件不通。”正说时,慧儿送客已回,向前万福。红儿道:“这一位太仓姜相公,这位吴县陆相公,都是来会试的。”慧儿道:“在那厢下?”姜举人道:“就在东江米巷。”慧儿道:“两位相公俱在姑苏,昆山有一位陆仲含,与陆相公不是同宗么?”姜举人道:“近来同宗。”陆举人道:“他与我们同来会试,同寓,慧哥可与有交么?”慧儿觉得容貌惨然,道:“曾见来。”姜举人道:“这等我停会挈他同来。”姜举人叫小厮取一两银子,与他治酒。两个跳到下处,寻陆仲含时,拜客不在,等了一会来了。姜举人便道:“陆仲含,好个素性懒入花丛,却日日假拜客名头,去打独坐!”陆仲含道:“并不曾打甚独坐。”陆举人道:“梁家慧哥,托我致意。”仲含道:“并不曾晓得甚梁家慧哥。”姜举人道:“他却晓得你昆山陆仲含!”仲含道:“这是怪事!”姜举人道:“何怪之有?离家久,旅邸萧条,便适兴一适兴何妨?”陆仲含道:“这原不妨,实是不曾到娼家去。”正说间,又是一个同年王举人来,听了,把陆仲含肩上拍一拍,道:“老呆!何妨事,如今同去,若是陆兄果不曾去,姜兄输一东道请陆兄;如果是旧相与,陆兄输一个东道请姜兄,何如?”姜举人连道:“使得!使得!”陆仲含道:“这一定你们要激我到娼家去了,我不去!”姜举人便拍手道:“辞馁了!”只见王举人在背后把陆仲含推着道:“去!去!饮酒宿娼,提学也管不着,就是不去的,也不曾见赏德行。今日便带挈我吹一个木屑罢!”三个人簇着便走。走到梁家,红儿出来相迎,不见慧哥。王举人道:“慧哥呢?”红儿便叫:“请慧哥!姜相公众位在这里!”去了一会,道:“身子不快,不来。”盖因触起陆仲含事,不觉凄恻,况又有些惭惶,不肯出来。姜举人道:“这样病得快?定要接来!”王举人道:“我们今日东道都在他一见上,这决要出来的。”姜举人道:“若不是陆相公份上,就要挦毛了!”逼了一会,只得出来,与王举人、陆仲含相见了。陆仲含与他彼此相视,陆仲含也觉有些面善。慧儿却满面通红,低头不语。姜举人道:“贼!贼!贼!一个眼色丢,大家都不做声了!”王举人道:“两个不相识,这东道要姜兄做。”姜举人道:“东道我已做在此了。实是适才原问陆仲含。”须臾酒到,姜举人道:“慧娘!你早间道,曾见陆仲含,果是何处见来?”只见慧哥两泪交零,哽咽不胜。正是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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