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九回 捐金有意怜穷 卜屯无心得地 第2节
羞向豪门曳绮罗,
一番愁绝蹙双蛾。
恨随流水流难尽,
拼把朱颜逐绿波!
森甫道:“娘子,你所见差了,你今日不死,豪家有你作抵,还不难为你丈夫。如你死,那债仍在你丈夫身上还,毕竟受累了。你道你死,你丈夫与母家可以告他威逼,不知如今乡宦家逼死一个人,哪个官肯难为他?也是枉然。喜得我囊中有银八两,如今赠你,你可将还人,不可作此短见。”便箧中去检此银,只见主家仆揿住道:“林相公!你辛苦一年,才得这几两银子,怎听他花言,空手回去?未免不是做局哄你的,不可与他!”森甫道:“我已许他,你道他是假,幸遇我来,若不遇我,他已投河了,还哄得谁!”竟取出来,双手递与。这娘子千恩万谢接了,又问:“相公高姓?后日若有一日,可以图报!”森甫笑而不对。倒是仆人道:“这是三山林森甫相公,若日后有得报他,今日也不消寻死了!”两边各自分手。森甫分了手,回到家中,却去问妻子觅得几分生活钱,犒劳仆人,仆人再三推了不要,自回家去。到晚,森甫对其妻趦趄的道:“适才路上,遇着一个妇人,只为丈夫欠了宦家银八两无还,要将他准折,妇人不欲,竟至要投水,甚是可怜!”那黄氏见他回时,不拿银子用,反向黄氏取还,道或是成锭的,不舍得用。及半饷不见拿出来,也待问他,听得此语,已心会了,道:“何不把束脩济他,免他一死?”森甫道:“卑人业已赠之,也晓得娘子有同志,只是年事已逼,恐用度不敷。”黄氏道:“官人既慨然救人,何故又作此想?田中所入,足备朝夕,薪水之费,我女工所得,足以当之,切勿介意。”森甫听了,也觉欣然。捱到除夜,一物不买。宗族一个林深,送酒一壶与他,他夫妻收了他的,冲上些水,又把与小厮不收的银子,买了半斤虾,把糟汁煮了,两个分岁。森甫口占两句道:
江虾糟汁煮,清酒水来淘。
两个大笑了一场,且穷快活。外边这些邻人亲族,见他一件不买,道:“好两个苦做人家的,忙了一年,鱼肉不舍得买!”后边有传他济人这节事,有的道:“亏他这等慷慨!还亏他妻子,倒也不絮聒他。”有的道:“没算计穷儒!八两银子,生放一年,也得两数利钱,怎轻易与人?可不一年白弄卵?便分些儿与他也罢,竟把一主银子与人,这妇人倒不落水,他银子倒落水了?”他也任人议论,毫无追悔。除夜睡时,却梦到一个所在,但见:
宇开白玉,屋铸黄金。琉璃瓦沉沉耀碧,翡翠舒翎;玳瑁楼的的飞光,虬龙脱海。碧阑干外,列的是几多瑶草琪花;白石街中,种的是几树怪松古柏。触目是朱门瑶户,入耳总仙乐奇音。却如八翼扣天门,好似一灵来海藏。
信步行去,只见柱上有联,镌着金字,道:
门关金锁锁,帘卷玉钩钩。
须臾过了黄金阶,渐上白玉台。只见廊下转出一个道者,金冠翠裳,贝带朱履,道:“林生何以至此?”森甫就躬身作礼。那道者将出袖中一纸,乃诗二句,道:
鹧鸪之地不堪求,麋鹿眠处是真穴。
道:“足下识之!”言讫,相揖而别。醒来正是三更。森甫道:“梦毕竟有些奇怪。”次日即把门关二句,写了做春联,粘在柱上。只见来的亲友,见了都笑:“有这等文理不能秀才,替你家有甚相干,写在这边?”又有一个轻薄的道:“待我与他换两句。”是:
蓬户遮芦席,苇帘挂竹钩。
有这样狂人,那森甫自信是奇兆。
到了正月尽,主家来请,他自收拾书籍前往。当日主人重他真诚,后来小厮回去,说他舍钱救人,就也敬他个尚义,着实礼待他。一日,东翁因人道他祖坟风水庸常,不能发秀,特去寻一个杨堪舆来,他自称“杨救贫”之后,他的派头与人不同。他知道人说风水先生常态是父做子破,又道撺哄人买大地,打偏手。他便改了这腔,看见这家虽富,却是臭吝不肯舍钱,风水将就去得,他便极其赞扬道:“不消迁改。”只有撒漫,方才叫他买地造坟,却又叫他两边自行交易,自不沾手。不知那卖主怕他打退船鼓,也听与他。又见穷秀才阔宦,便也与他白出力一番,使他扬名,故此人人都道他好。颜家便用着他,他初见卖弄道:“某老先生是我与他定穴,如今乃郎又发。某老先生无子,是我为他修改,如今连生二子。某宅是我与他迁葬,如今家事大发。某宅是我定向,如今乃郎进学。如今颜老先生见爱,须为寻一大地,可以发财发福的。”说得颜老好生欢喜,就留在书房中歇宿。森甫也因他是个方外,也礼貌他。
一日间与颜老各处看地,晚间来宿歇。颜老与杨堪舆、林森甫、三个儿一桌儿吃饭。颜老谈起,森甫至诚有余,又慈祥慷慨,旧岁在舍下解馆而去,遇见一妇人将赴水,问他是为债逼,丈夫要卖她,故此自尽。先生就把束脩尽行赠他,这是极难得事。杨堪舆道:“这妇人可曾相识么?”森甫道:“至今尚不知他是何等人,家住在何处,叫甚名字。”杨堪舆道:“若不曾深知,怕是设局。”森甫道:“吾尽吾心,也不逆他诈。”堪舆道:“有理有理!如此立心,必发无疑。但科第虽凭阴骘,也靠阴地,佳城何处,可容一观么?”森甫不觉颜色惨然,道:“学生家徒四壁,亡亲尚未得归浅土。”杨堪舆道:“何不觅一地葬之,学生当为效劳,包你寻一催官地,一葬就发。”森甫道:“只恐家贫,不能得大地。”杨堪舆道:“这不在大钱才有。人用了大钱,买了大片山地,却不成穴。就是看来,左右前后环拱关锁尽好,穴不在这里。人偶然一二两得一块地,却可发人富贵,这只在有造化巧遇着。”颜老道:“先生,若果寻得有价钱相应的,学生便买了送先生。”杨堪舆道:“这也不可急遽,待我留心寻访便了。”那杨堪舆为颜家寻了地,为他定向点穴,事已将完,因闲暇在山中闲步,见一块地,大有光景。归来道:“今日看见一地,可以腰金,但未知是何人地,明早同往一看,与主家计议。”次日,森甫与杨堪舆同去,将到地上,忽见一个鹿劈头跳来,两人吃了一惊,到地上看时,草都压倒,是鹿眠在此,见人惊去。杨堪舆道:“这是金锁玉钩形,那鹿眠处正是穴,若得来为先生一做,包你不三年发高魁,官至金紫,得半亩之地,也便够了,但不知是谁家山地?”林森甫心中暗想:“地形与梦中诗暗合,穴又与道者所赠诗相券。”便也欢喜:
佳气郁菁葱,山回亥向龙。
牛眠开胜域,折臂有三公。
正在那边徘徊观看,欲待问,只见这隔数亩之远,有个人在那边锄地,因家中送饭来,便坐地上吃饭。森甫便往问他,将次走到面前,那妇似有些认得,便道:“相公不是三山林相公么?”堪舆道:“怎这妇人认得?”妇人便向男子前说了几句,那男子正是支佩德,丢了碗,与妇人向森甫倒身下拜,道:“旧年岁底,因欠宦债,要卖妻抵偿,他不愿,赴水,得恩人与银八两,不致身死。今日山妻得生,小人还得山妻在这厢送饭,都是相公恩德!”森甫道:“小事何足挂齿!”因问:“相公因何事到此?”森甫道:“因寻坟地到此。”佩德道:“已有了么?”堪舆道:“看中此处一地,但不知是谁家的?”支佩德道:“此山数亩,皆我产业。若还可用,即当奉送。”堪舆便领着他,指道:“适才鹿眠处,是这块地略可。”支佩德道:“自此起,正我的地!”便着妻先归,烹了家中一只鸡。遂苦苦邀了森甫与杨堪舆到家,买了两坛水酒,道:“聊为恩人点饥。”吃完,即当面纸一张,写了山的四至都图,道出买与林处,杨堪舆作中。送与森甫。森甫决不肯收。杨堪舆把森甫捏一把,道:“这地是难得的,且将机就机!”森甫再三坚拒道:“当日债逼,使你无妻;今日白花你产,使你必致失所。这断不可!”支佩德道:“这边山地极贱,都与相公,不过值得七八两,怎还要价!”森甫道:“我当日与你,原无心求偿,你肯卖与我,必须奉价收契。”杨堪舆道:“林先生不必过执。”森甫不肯。次日,支佩德自将契送到颜家,恰遇颜老,问:“两个有些面善。”道:“我是有些认得你,那里会来?”支佩德道:“是旧年少了邹副使债,他来追逼,曾央间壁钟达泉来,要卖产与老爹,连见二次,老爹回覆。后来年底催逼得紧,房下要投河,得这边林相公救了,赠银八两。昨日林相公同一位杨先生看地,正是小人的,特写契送来的。”颜老道:“旧岁林相公赠银的,正是你令正?”又叹息道:“我遍处寻地,旧年送地来不要。他无心求地,却送将来。可见凡事有数,不可强求。”领进来,见了森甫。颜老道:“即是他愿将与先生,先生不妨受他的。况前已赠他银子,不为白要他产。”森甫只是不肯。两边推了半日,颜老道:“老夫原言助价。”到里边拿出银三两付他,遂收了契。杨堪舆便与定向点穴。支佩德却又一力来营造。择了日,森甫去把两口棺木移来。掘下去,果然热气如蒸。人人都道是好坟,杨堪舆有眼力;不知若没有森甫赠银一节,要图他地也烦难哩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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