国学666 » 《型世言》 > 第二十六回 吴郎妄意院中花 奸棍巧施云里手

第二十六回 吴郎妄意院中花 奸棍巧施云里手

小引

仆有嫌其妻丑者,主以金杯酌酒与之,继酌以磁杯,问以孰美,曰:“皆美。”主曰:“如是,不必嫌其妻矣。”今之求丽色者,何见解竟出两人下哉!聚妖丽以戕生者,杨诚斋谓以阎罗王未尝出勾,子何自行投到?如此被愚者,予亦谓以世网自疏,人何密之!

翠娱阁主人撰

绰约墙头花,分辉映衢路。色随煦日丽,香逐轻风度。蛱蝶巧窥伺,翩翩竞趋附。缱绻不复离,回环故相慕。蛛网何高张,缠缚苦相怖。难张穿花翅,竟作触株兔。

朱文公有诗云:“世上无如人欲险,几人到此误平生!”见得人到女色上最易动心,就是极有操守的,到此把生平行谊都坏。且莫说当今的人,即如往古楚霸王,岂不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君,轮到虞姬身上,到死犹然恋恋。又如晋朝石崇,爱一个绿珠,不舍得送与孙秀,被他族灭。唐朝乔知之爱一妾,至于为武三思所害。至若耳目所闻见,杭州一个秀才,年纪不多,也有些学问,只是轻薄好挨光,讨便宜。因与一个赌行中人往来,相好得紧,见他妻子美貌,他便乘机色搭。故意叫妇人与他首饰,着他彻夜去赌,自己得停眠整宿。还道不像意,又把妇人拐出,藏在坟庵里。他丈夫寻人时,反帮他告状,使他不疑。自谓做得极好,不意被自家人知觉,两个双双自缢在庵中。把一个青年秀才,陪着红粉佳人去死,岂不可惜?又还有踹人浑水,占了人拐带来的女人,后来事露,代那拐带的吃官司,吃敲吃打;奸人妻子,被人杀死;被傍人局诈,这数种,却也是寻常有的,不足为奇。如今单讲的是贪人美色,不曾到手,却也骗去许多银子,身受凌辱的,与好色人做个模样。

话说浙江杭州府,宋时名为临安府,是个帝王之都,南柴北米,东菜西鱼,人烟极是凑集,做了个富庶之地,却也是狡狯之场。东首一带,自钱塘江直通大海,沙滩之上灶户各有分地,煎沙成盐卖与盐商,分行各地。朝廷因在杭州菜市桥设立批验盐引所,称掣放行,故此盐商都聚在杭城。有一个商人姓吴名爚,字尔辉,祖籍徽郡,因做监,寓居杭城箭桥大街,年纪三十二三,家中颇有数千家事。但做人极是啬吝,真是一个铜钱八个字,臭猪油成坛,肉却不买四两。凭你大熟之年,米五钱一石,只是吃些清汤不见米的稀粥。外面恰又装饰体面,惯去闯寡门,吃空茶,假耽风月,见一个略有些颜色妇人,便看个死。苦是家中撞了个妪人,年纪也只三十岁,却是生得胖大,虽没有晋南阳王保身重八百斤,却也重有一百廿。一个脸大似面盘,一双脚夫妻两个可互穿得鞋子。房中两个丫鬟,一个秋菊,年四十二,一个冬梅,年三十八。一个髻儿,长歪扭在头上,穿了一双靸鞋,日逐在街坊上买东买西,身上一件光青布衫儿,龌龊也有半寸多厚。正是:

何处生来窈窕娘,

悬河口阔剑眉长。

不须轻把裙儿揭,

过处时闻酱醋香。

只因家中都是罗刹婆、鬼子母,把他眼睛越弄得饿了,逢着妇人,便出神的看。时尝为到盐运司去,往猫儿桥经过。其时桥边有个张二娘,乃是开机坊王老实女儿,哥哥也在学,嫁与张二官,叫名张彀。张家积祖原是走广生意,遗有账目,张彀要往起身进广收拾,二娘阻他,再三不肯,只留得一个丫鬟桂香伴他。不料一去十月有余,这妇人好生思想,正是:

晓窗睡起静支颐,

两点愁痕滞翠眉。

云髻半髽慵自整,

王孙芳草系深思。

尝时没情没绪的倚着楼窗看,一日恰值着吴尔辉过,便盯住两眼去看他。妇人心有所思,那里知道他看?也不躲避。他道这妇人一定有我的情,故此动不也动,卖弄身份。以后装扮得齐齐整整,每日在他门前幌,有时遇着,也有时不遇着。心中尝自道:“今日这一睃,是丢与我的眼色;那一笑,与我甚是有情!”若不见他在窗口时,便踱来踱去,一日穿梭般走这样百十遍。也是合当有事,巧巧遇着一个光棍,道:“这塌毛甚是可恶,怎在这所在哄诱人良家妇女!”意思道他专在这厢走动,便拿他鹅头。不料一打听,这妇人是良家,丈夫虽不在家,却极正气,无人走动。这光棍道:“待我生一计弄这蛮子!”算计定了,次日立在妇人门首,只见这吴尔辉看惯了,仍旧这等侧着头,斜着眼,望着楼窗走来。光棍却从他背后轻轻把他袖底一扯,道:“朝奉!”吴尔辉正看得高兴,吃了一惊,道:“你是甚人?素不相认。”这光棍笑道:“朝奉,我看你光景,想是看想这妇人。”吴尔辉红了脸,道:“并没这事,若有这事,不得好死,遭恶官司!”光棍道:“不妨,这是我房下,朝奉若要,我便送与朝奉。”吴尔辉道:“我断不干这样事!”板着脸去了。次日这个光棍又买解,仍旧立在妇人门前,走过来道:“朝奉,舍下吃茶去!”吴尔辉道:“不曾专拜,叨扰不当!”那光棍又陪着他走。说:“朝奉,昨日说的,在下不是假话。这房下虽不曾与我生有儿女,却也相得,不知近日为些甚么,与老母不投,两边时常兢气,老母要我出他。他人物不是奖说,也有几分,性格待我极好,怎生忍得?只是要做孝子,也做不得义夫。况且两硬必有一伤,不若送与朝奉,得几十两银子,可以另娶一个。他离了婆婆,也得自在。”吴尔辉道:“恩爱夫妻,我仔么来拆散你的?况且我一个朋友,讨了一个有夫妇人,被他前夫累累来诈,这‘带箭老鸦’谁人要他?”光棍道:“我写一纸离书与你是了!”吴尔辉道:“若变脸时,又道离书是我逼写的,便画把刀也没用。我仔么落你局中!”光棍道:“这断不相欺!”吴尔辉道:“这再处。”自去了。

到第三日,这光棍打听了他住居,自去相见。吴尔辉见了,怕里面听得,便一把扯着,道:“这不是说话处。”倒走出门前来。那光棍道:“‘覆水难收’,在下再无二言。但只是如今也有这等迷痴的人,怪不得朝奉生疑。朝奉若果要,我便告他一个官府执照,道他不孝,情愿离婚,听他改嫁,朝奉便没后患了。”吴尔辉沉吟半日,道:“怕做不来。你若做得来,拿执照与我时,我兑二十两;人到我门前时,找上三十两,共五十两。你肯便做!”光棍道:“少些!似他这标致,若落水,怕没有二百金?但他待我极恩爱,今日也是迫于母命没奈何,怎忍做这没阴骘事?好歹送与朝奉,一百两罢!”吴尔辉道:“太多!再加十两。”两边又说,说到七十两,先要执照为据,兑银。此时光棍便与两个一般走空骗人好伙计商量起来,做起一张呈子,便到钱塘县。此时本县缺官,本府三府署印,面审词状,这光棍递上呈子,那三府接上一看:

具呈人张青,呈为恳恩除逆事:切青年幼丧父,依母存活,上年蹇娶悍妇王氏,恃强抵触,屡训不悛,忤母致病,里邻陈情、朱吉等证。痛思忤逆不孝,事关“七出”, 鰸 妇不去,孀母不生。叩乞批照离嫁,实为恩德。上呈。

那三府看了呈,问道:“如今忤逆之子,多系爱妻逆母,你若果为母出妻,可谓孝子;但只恐其中或是夫妻不和,或是宠妾逐妻,种种隐情,驾忤逆为名有之。我这边还要拘两邻审。”光棍道:“都是实情,老爷不信,就着人拘两邻便是。”三府便掣了一根签,叫一个甲首分付道:“拘两邻回话。”这甲首便同了光棍,出离县门,光棍道:“先到舍下,待小弟邀两邻过来。”就往运司河下便走,将近肚子桥,只见两人走来,道:“张小山!仔么这样呆?”光棍便对张甲首道:“这是我左邻陈望湖,这是右邻朱敬松。”那敬松便道:“小山,夫妻之情,虽然他有些不是,冲突令堂,再看他半年、三月处置。”光棍道:“这样妇人,一日也难合伙,说甚半年、三月!”陈望湖道:“你如今且回去,再接他阿哥,同着我们劝他一番,又不改,离异未迟!”光棍道:“望湖,我们要做人家的人,不三日、五日大闹,碗儿、盏儿甩得沸反,一月少也要买六七遭,便一生没老婆,也留他不得。如今我已告准,着这位老牌来请列位面审,便准离了。”敬松道:“只可打拢,仔么打开?我不去,不做这没阴骘事!”甲首道:“现奉本县老爷火签拘你们,怎推得不去?”陈望湖道:“这也是他们大娘做事拙,实的虚不得!”光棍道:“今日我们且同到舍下坐一坐,明日来回话。”甲首道:“老爷立等。”敬松道:“这时候早堂已退了,晚堂不是回话的时节,还是明日罢!”陈望湖道:“巧言不如直道,你毕竟要了落老牌,屋里碗碟昨日打得粉碎,令正没好气,也不肯替你安排,倒不如在这边酒店里坐一坐罢!”四个便在桥边酒店坐下,一头吃酒一头说。敬松道:“看不出好一个人儿,怎么这等狠?”陈望湖道:“令堂也琐碎些,只是逆来顺受,不该这等放泼,出言吐语,教道乡村!”甲首道:“这须拿他出来,拶他一拶,打他二十个巴掌,看他怕不怕!”光棍道:“倒也不怕的。”敬松道:“罢!与他做甚冤家?等他再嫁个好主顾!”差人道:“不知甚么人晦气哩!”吃了一会,光棍下楼去了一刻,称了差使钱来。差人不吃饭,写了一个饭票。这三个都吃了饭,送出差使钱来。差人捏一捏,道:“这原不是斗殴、户婚、田土,讲得差使起的,只是也还轻些。”敬松道:“这里想有三分银子,明日回话后,再找一分。”差人道:“再是这样一个包儿罢!”陈望湖道:“酌中,找二分罢。”差人道:“明日我到那边请列位。”望湖道:“没甚汤水,怎劳你远走,明日绝早,我们三个自来罢!”差人道:“这等明早懊来桥边会,火签耽延不得的!”次早差人到得桥边,只见三个已在那边,就同到县中伺候。升了堂,差人过去缴签,禀道:“带两邻回话的。”三府便道:“仔么说?”光棍道:“小人张青,因妻子忤逆母亲,告照离异,蒙着唤两邻番问。今日在这边伺候。”三府道:“那两邻怎么说?”只见这两个道:“小人是两邻,这张青是从小极孝顺的,他妻子委是不贤,常与他母亲争兢,前日失手推了母亲一跤,致气成病,以致激恼老爷。”三府道:“这还该拿来处!”光棍便叩头道:“不敢费老爷天心,只求老爷龙笔赐照。”三府便提起笔写道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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