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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七回 贪花郎累及慈亲 利财奴祸贻至戚 第4节

这是三日开丧,先生见书童不来,自假吊丧名色来催。这边陈公子因父亲分付,假道:“有银几百两与先生拿去,却有吊丧的人不得闲,先生便一边陪丧,一边守银。”不期这陈副使与沈云峦,带了几个家人在书房中。巧巧这两个假差走来,管园的道:“相公去见公子便来,二位里面请坐。”一进门来门早关上。两个撞到花厅,只见陈副使在那厢骂道:“你这两个光棍,便是行假牌、逼死我夫人的么?”那小年纪的倒硬,道:“官差吏差,来人不差。现奉有牌!”副使道:“拿牌来看!”那小年纪的道:“厅上当官去看!”沈云峦道:“你两个不要强,陈爷已见刑厅,道没有这事,仔么还要争?”这两个听了这一句,脸色皆青,做声不得。陈副使便问:“洪三十六在那边?”两个答应不出。沈云峦道:“这等你二人仔么起局?”陈副使叫声:“打!”这些管家将来下老实一顿,衣帽尽行扯碎,搜了纸牌。陈副使问他:“诈过多少银子?”道:“止得六十两。”沈云峦道:“令郎说一百二十,可见先生倒得六十两。”陈副使道:“这是先生串你们来的么?”两个被猜着了,也不回言。陈副使教拴了,亲送刑厅,一边教公子款住先生。到得府前,阴阳生递了帖,陈副使相见,陈副使道:“有两个光棍手持公祖这边假牌,说甚人命,吓要小儿差使,诈去银一百二十两,西宾钱生员付证。如今又要打点衙门,与了落书房银三百两,小儿因此惊病,小妾因此自缢,要求公祖重处!”那四府唯唯。副使递过假牌,便辞起身。四尊回厅,就叫书房拿这牌与看,道:“这是那个写的牌?”众书吏看了,道:“厅中原没这事,都不曾写这牌,便是花押,也不是老爷的;甲首中也没吴江名字。”四府听了,便叫陈乡宦家人与送来两个光棍带进,道:“这牌是那里来的?”两人只叫:“该死!”四府叫:“夹起来!”这些衙门人原不曾得班里钱,又听得他假差诈钱,一人奉承一副短夹棍,夹得死去。那年纪小的招道:“牌是小的,朱笔是舅子钱生员动的。”四府问:“那洪三十六在那边?”道:“并不曾认的,干证也是诡名。”四尊道:“这等你怎生起这诈局?”道:“也是钱生员主张。”四尊道:“诈过多少银子?”道:“银子一百二十两,钱生员分去一半。”四尊道:“有这衣冠禽兽!那一名是吴江?”道:“小人也不是吴江,小的是钱生员妹夫杨成,他是钱生员表兄商德。”四尊道:“钱生员是个主谋了!如今在那里?”道:“在陈副使家。”四尊叫把这两人收监,差人拿钱生员。

陈管家领了差人,径到家中,先把问的口词对家主说了,然后去见钱公布。道:“钱相公,外边两个刑厅差人要见相公!”钱公布道:“仔么来到这里?”起身来别陈公子,道:“事势甚紧,差人直到这里。”公子也只无言,陪客送得出门,却不是那两人。钱公布道:“二位素不相识。”两个道:“适才陈副使送两个行假牌的来,扳有相公,特来奉请。”钱公布慌了,道:“我是生员,须有学道明文,才拿得我。”差人道:“拿是不敢拿相公,只请去见一见儿。”钱公布左推右推推不脱,只得去见四尊。四尊道:“有你这样禽兽!人家费百余金请你在家,你驾妇人去骗他,已是人心共恶;如今更假官牌去,又是官法不容,还可留你在衣冠中?”钱公布道:“洪三十六事,生员为他解纷,何曾骗他?”四道:“假牌事仔么解?”公布道:“假牌也不是生员行使。”四尊道:“朱笔是谁动的?且发学收管,待我申请学道再问!”钱流再三恳求,四尊不理,自做文书申道。次日陈副使来谢,四尊道:“钱流薄有文名,不意无行一至于此,可见如今延师,不当徇名,只当访其行谊。如夫人之死,实由此三人,但不便检验,不若只坐以假牌。令郎虽云被局,亦以不检招衅,这学生还要委曲!”陈副使道:“公祖明断,只小犬还求清目!”四尊道:“知道,知道!”过了数日,学道批道:“钱流设局阱人,假牌串诈,大干行止,先行革去衣巾,确审解道。”四尊即拘了钱流,取出这两个假差,先问他要洪三十六,杨成、商德并说:“不曾见面。”问钱流,钱流道:“搬去不知去向。”四尊要卫护陈公子,不行追究,单就假牌上定罪,不消夹得,商德认了写牌,钱流也赖不去佥押,杨成、商德共分银一半,各有三十两贼,钱流一半,都一一招成。四尊便写审单道:

钱流,宫墙蹻 、跖也。朱符出之掌内,弄弟子如婴孩;白镪敛之囊中,蔑国法如弁髦。无知稚子,床头之骨欲支;薄命佳人,梁上之魂几绕。即赃之多寡,乃罪之重轻。宜从伪印之条,以惩奸顽之咎。商德躬为写牌,杨成朋为行使,罪虽末减,一徒何辞!陈镳以狂淫而召衅,亦匍匐之可矜。宜俟洪三十六到官日结断。张昌、岑岩,俱系诡名,无从深究。

四尊写了,将三人各打三十。钱流道:“老爷,看斯文份上!”四尊道:“还讲斯文?读书人做这样事!”画了供,取供房便成了招。钱流准“行使假牌吓诈取财”律,为首,充军;杨成、商德为从,拟徙;申解。三个罪倒轻了。当不得陈副使各处去讲,提学、守、巡三道,按察司、代巡各处讨解,少也是三十。连解五处,只商德挣得命出。可怜钱公布用尽心机要局人、诈人,钱又入官,落得身死杖下。正是:

阱人还自阱,愚人只自愚。

青蚨竟何往?白骨委荒衢!

后来陈副使课公子时,仍旧一字不通,又知先生作弊误人,将来关在家中,从新请一个老成先生另教起。且喜陈公子也自努力,得进了学,科考到杭。

一日书童叫一个皮匠来上鞋子,却是面善。陈公子见了道:“你是洪三十六?”那皮匠一抬头,也认得是陈公子,便捣蒜似叩头,道:“前日都是钱相公教的!相公这些衣服、香炉、花瓶各项,第三日钱相公来,说老爷告了状,小人一一央钱相公送还,并不曾留一件!”陈公子道:“我有九十两银子与你。”皮匠又磕头道:“九厘也不曾,见眼睛出血!”书童道:“你阿妈也吊死了么?”皮匠道:“还好好在家,相公要,就送相公。只求饶命!”陈公子笑了又笑,道:“去,不难为你!”皮匠鞋也不缝,挑了担儿飞走。书童赶上,一把扯住,皮匠道:“管家,相公说饶我了!管家你若方便,我请你呷一壶!”书童道:“谁要你酒吃?只替我缝完鞋去。”似牵牛上纸桥般,扯得转来。书童又把钱公布假牌事一一说与,那皮匠道:“这贼娘戏!他到得了银子,惊得我东躲西躲两三年,只方才一惊可也小死,打杀得娘戏好!”陈公子又叫他不要吃惊,叫书童与了他工钱去了。方知前日捉奸,也是钱公布设局。可见从今人果实心为儿女,须要寻好人,学好样,若只把耳朵当眼睛,只打听他考案,或凭着亲友称扬,寻了个倨傲的人,不把教书为事,日日奔走衙门,饮酒清谈,固是不好;寻了一个放荡的人,终日把顽耍为事,游山玩水,宿娼赌钱,这便关系儿子人品;若来一个奸险的,平日把假文章与学生哄骗父兄,逢考教他倩人怀挟,干预家事,挑拨人父兄不和,都是有的。这便是一个榜样,人不可不知。

雨侯曰:昔子瞻戏章子厚曰:“一肚皮谋反家事。”若胸中无经纬,也是一个迂儒;若不以机权御人,而以机诈欲阱人,吾恐鬼神忌之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