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八回 妖狐巧合良缘 蒋郎终偕伉俪
题词
世有男狐,又有女狐,有真狐,亦有伪狐。总之一有狐气,便能以媚为魅,昂昂六尺躯多半死狐穴中,蒋郎其最幸者矣。然识者终曰:“幸不可邀。”
翠娱阁主人撰
破壁摇孤影,残灯落红烬。旅邸萧条谁与伴?衾儿冷,更那堪风送几阵砧声紧。 打门剥啄,隐隐惊人听。猛然相接也,多娇靓。喜萧斋里,应不恨更儿永。又谁知错认,险落妖狐阱。为殷勤寄语少年,须自省!
右调《阳关引》
刘晨、阮肇天台得遇仙女,向来传做美谭。独有我朝程燉篁学士道妖狐拜斗成美女,当日奇逢得无是?他道深山旷野之中多有妖物,或者妖物幻化有之,正如海中蜃嘘气化作楼阁,飞鸟飞去歇宿,便为吸去。人亦有迷而不悟,反为物害者。如古来所载,孙恪秀才遇袁氏,与生二子。后游山寺,见数弥猴,吟诗道:“不如逐伴归山去。”因化猿去,是兽妖。王榭入乌衣国,是禽妖。一士人为长须国婿,谢康乐遇双女,曰:“我是潭中鲫。”是水族之妖。武三思路得美人,后令见狄梁公,不从,迫之,入壁中,自云花月之妖。槜李僧湛如遇一女子,每日晚至晓去,此僧日病。众究问其故,令簪花在他头上,去时击门为号,众僧宣咒随逐之,乃是一柄敝帚,是器用之妖。物久为酉,即能作怪,无论有情无情,或有遇之而死,或有遇之而生,或有垂死悟而得生,其事不一也,也都可做个客坐新谭,动世人三省。
话说湖广有个人,姓蒋名德林,字日休,家住武昌。父亲蒋誉,号龙泉,母亲柳氏,止生他一人,向来随父亲做些籴粜生理,后来父亲年老,他已将近二十岁。蒋誉见他已历练老成,要叫他出去到汉阳贩米。柳氏道:“他年纪小小儿的,没个管束,他怕或者被人哄诱去花酒,不惟折了本钱,还恐坏了他身子。不若且为他寻亲事,等他有个羁绊。”蒋誉道:“你不得知,小官家一做亲,便做准恋住,那时若叫他出去,毕竟想家,没心想在生意上,还只叫他做两年生意做亲。”柳氏道:“这等二三百两银子,也是干系。我兄弟柳长茂向来也做籴粜,不若与他合了伙计同做,也有个人钳束他。”蒋誉连声道:“有理!”便请柳长茂过来,两边计议,写了合同,叫蒋日休随柳长茂往汉阳籴米。只看行情,或是团风镇,或是南京撺粜。汉阳原有蒋誉旧相与主人熊汉江,写书一封,叫他清目。甥舅两个便渡江来到汉阳,寻着熊汉江寓下。这熊汉江住在大别山前,专与客人收米,与蒋誉极其相好,便是蒋日休也自小儿在他家里歇落,里面都走惯的。他无子,止有一个女儿,叫做文姬,年纪已十七岁,且是生得标致:
一段盈盈,妖红腻白多妖丽。晚山烟起,两点眉痕细。 斜亸乌云,映得庞儿媚。声儿美,低低悄悄,莺啭花阴里。
右调《秋波媚》
生得工容双绝,客店人家,少不得要帮母亲做用,蒋日休也是见的。只是隔了两年,两下都已长成,岂得容貌觉异,抑且知识渐开。蒋日休见了,有心于他,赶上前一个肥喏,文姬也回个万福,四目交盼,觉都有情。只是文姬虽是客店人家,却甚端重。蒋日休尝是借些事儿,要钻进去,他是不解一般,每见蒋日休辞色有些近狎,便走了开去。蒋日休虽然讶他相待冷落,却也重他端庄。一日乘着两杯酒照了脸,道:“娘舅,我有一事求着你,不知你肯为我张主么?”柳长茂道:“甥舅之间,有甚事不为你张主?”蒋日休趑趄了半日,说一句出来,道:“娘舅,我如今二十岁了,还未有亲。我想亲事拣得人家好,未必有好;若是人好,未必家事好。我看熊汉江这个女儿标致稳重,我要娘舅做主,在这里替我向熊汉江做媒,家中还要你一力撺掇,我日后孝顺娘舅!”只见这柳长茂想了一想,道:“外甥,这事做不来。你是独养儿子,他是独养女儿,你爹要靠你,决不肯放你入赘,他要靠他,如何肯远嫁?贤甥,这事且丢下罢!”蒋日休听了,也只唯唯,甚是有些不快活。在汉阳不上半个月,柳长茂道:“外甥,目下米已收完一半,若要等齐,须误了生意,不若我先去,你催完家来。只你客边,放正经些,主人家女儿,切不可去打牙撩嘴,惹出口面,须不像样。我回家中,叫你爹娘寻一头绝好亲事与你罢!”蒋日休相帮娘舅发货上船,自家回在店中。“情人眼里出西施”,他自暗暗里想:像这文姬,生相仔么好,身材仔么好,性格仔么好。又模拟道:“我前遇着他,这眼睛一睃,也是眼角留情,昨日讨茶,与我一种喷香的茶,也是暗中留意。”行里的沉吟,坐着的想像,睡时的揣摸,也没一刻不在文姬身上。欲待瞒着娘舅,央邻房相好客人季东池、韦梅轩去说亲,又怕不肯成,他父母反防闲他,也不敢说。几遭要老脸替文姬缠一番,终久脸嫩胆小,只是这等镇日呆想不了。
自古人心一邪,邪物乘机而入,不期来了一个妖物。这妖是大别山中紫霞洞里一个老狸。天下兽中,猩猩猿猴之外,狐狸在走兽中能学人行,其灵性与人近,内中有通天狐,能识天文地理,其余狐狸,年久俱能变化。他每夜走入人家,只见蒋日休痴想文姬,他就在中山拾了一个骷髅顶在头上,向北斗拜了几拜,宛然成一个女子,生得大有颜色:
朱颜绿鬓色偏娇,
就里能令骨髓消。
莫笑狐妖有媚态,
须知人类更多妖!
明眸皓齿,莲脸柳腰,与文姬无二。又聚了些木叶在地,他在上面一个斛斗,早已翠襦红裙,穿上一身衣服,俨似文姬平日穿的,准拟来媚蒋日休,只见日休这日坐在房中,寂寞得紧,拿了一本吴歌儿,在那边轻轻的嘲道:
风冷飕飕十月天,被儿里冰出那介眠?姐呀,你也狐单我也独,不如滚个一团团。
想思两好介便容易成,那介郎有心来姐没心?姐呀,猫儿狗儿也有个思春意,那为铁打心肠独拄门!
正在那厢把头颠,手敲着桌,谩谩的讴。只听得房门上有人弹上几弹:
月弄一窗虚白,灯摇四壁孤青,
何处数声剥啄?惊人残醉初醒!
侧耳听时,又似弹的声,他把门轻轻拨开,只见外面立着一个女子:
轻风拂拂罗衫动,
发松斜溜金钗凤。
娇姿神女不争多,
恍疑身作襄王梦。
把一个蒋日休惊得神魂都失,喜得心花都开,悄语低声道:“请里面坐!”那女子便轻移莲步,走进房来。蒋日休便把门系上,女子摇手道:“且慢!妾就要去。”两个立向灯前,日休仔细一看,却是文姬。日休见了,便一把抱住,放在膝上,道:“姐姐!甚风吹得你来?我这几日为你饮食无心,睡卧不宁;几次要与你说几句知心话,怕触你恼,要进你房里来,又怕人知觉;不料今日姐姐怜念,这恩没世不忘!”便要替他解衣同睡。文姬道:“郎君且莫造次,我只为数年前相见,便已留心。如今相逢,越发留念,意思要与你成其夫妇,又不好对父母说,恐怕不从,你怎生计议,我与你得偕伉俪?”日休道:“天日在上,我也原要娶姐姐,与我母舅计议,他道你爹娘断断不肯;后来欲央他人,又恐事不成,反多一番不快,添你爹娘一番疑忌,故此迟疑。喜得今日姐姐光降,一诉心事。”文姬道:“这等我且回。”日休道:“今日奇遇,怎可空回?”定要留住合欢。那文姬叹息道:“我今日之来,原非私奔,要与你议终身之计。今事尚未定,岂可失身,使他人笑我是不廉之妇?且俟六礼行后,与君合卺。”蒋日休急忙跪下,发誓道:“我若负姐姐,身死盗手,尸骨不得还乡!”文姬道:“我也度量你不是薄幸的,只恐你我都有父母,若一边不从,这事就不谐,那时欲从君不能,欲嫁人其身已失,如何是好?”日休道:“我有誓在先,毕竟要与姐姐成其夫妇,姐姐莫要掯我!”文姬道:“还怕后日说我就你。”日休千说誓,万罚咒,文姬就假脱手,侧了脸,任他解衣,将到里衣,他挥手相拒,蒋日休晓得灯前怕露身体,忙把灯吹了。竟抱他上床,自己也脱衣就寝。一双手把文姬搂了,又为他解里衣。文姬道:“我一念不坚,此身失于郎手了!只是念我是个处子,莫要轻狂。”日休道:“我自深加爱惜,姐姐不要惊怕!”此时淡月入帏,微茫可辨,只见他两个呵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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