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回 晁大舍围场射猎 狐仙姑被箭伤生 第2节
武城县这些势利小人,听见晁秀才选了知县,又得了天下第一个美缺,恨不得将晁大舍的卵脬扯将出来,大家扛在肩上;又恨不得晁大舍的屁股撅将起来,大家餂他的粪门。有等下户人家,央亲傍眷,求荐书,求面托,要投做家人。有那中户人家,情愿将自己的地土、自己的房屋,献与晁大舍,充做管家。那城中开钱桌的,放钱债的,备了大礼,上门馈送。开钱桌的说道:“如宅上要用钱时,不拘多少,发帖来小桌支取。等头 [等头——等于说秤头、秤上。等,戥子,称金银等物的衡器。] 比别家不敢重,钱数比别家每两多二十文。使下低钱 [低钱——分量不足或成色低劣的铜钱。] ,任凭拣换。”那放债的说道:“晁爷新选了官,只怕一时银不凑手。”这家说道:“我家有银二百。”这家说道:“我家有三百,只管取用。利钱任凭赐下。如使的日子不多,连利钱也不敢领。”又有亲眷朋友中,不要利钱,你三十,我五十,络绎而来。
这个晁大舍原是挥霍的人,只因做了穷秀才的儿子,叫他英雄无用武之地。想起昔日向钱铺赊一二百文,千难万难;向人借一二金,百计推脱。如今自己将银钱上门送来,连文约也不敢收领,这也是他生来第一快心的事了。送来的就收,许借的就借。来投充的,也不论好人歹人,来的就收。不十日内,家人有了数十名,银子有了数千两。日费万钱,俱是发票向各钱桌支用。用了二百五十两银买了三匹好马,又用了三百两买了六头走骡,进出骑坐。买绫罗、制器皿。真是“钱可通神”,不上一月之内,把个晁大舍竟如在槐安国做了驸马 [在槐安国做了驸马——唐人李公佐的小说《南柯太守传》说,广陵淳于棼梦游大槐安国,被招为驸马,出任南柯郡太守,十分富贵荣华。] 的一般。随即差了一个旧小厮晁书,带了四个新家人祝世、高升、曲进才、董重,携了一千两银子,进京伺候晁秀才使用。
晁秀才选了这等美缺,那些放京债的人每日不离门缠扰,指望他使银子,只要一分利钱,本银足色纹银,广法大秤称兑。晁秀才一来新选了官,况且又是极大的县,见部堂,接乡宦,竟无片刻工夫做到借债的事。日用杂费也有一班开钱铺的愿来供给,所以不甚着急。
应酬少有次序,晁书领了四个家人,携了一千两银子,刚刚到京。有了人伺候,又有银子使用,买尺头,打银带,叫裁缝,镶茶盏,叫香匠作香,刻图书,钉幞头 [幞头——官员头戴的乌纱帽。] 革带,做朝祭服,色色完备。对月领了文凭,往东江米巷买了三顶福建头号官轿,算计自己、夫人、大舍乘坐;又买了一乘二号官轿与大舍娘子计氏乘坐。俱做了绒绢帏幔。买了执事 [执事——官员出行的仪仗。] ,刻了封条,顺便回家到任。家主不在家,家中尚且万分气势;今正经贵人到了,这烜赫是不消说起的了。接风送行,及至任中,宦囊百凡顺意,这都不为烦言碎语。
且说晁大舍随了父亲到任。这样一个风流活泼的心性,关在那县衙里边,如何消遣?到有一个幕宾,姓邢,河南洧川县 [洧川县——后文言及邢宸籍贯,俱作“淅川县”。] 人,名字叫做邢宸,字皋门,是个有意思的秀才。为人倜傥不羁,遇着有学问、有道理的人,纵是贫儒寒士,他愈加折节谦恭;若是那等目不识丁的,村气射人的,就是王侯贵戚,他也只是外面怕他,心内却没半分诚敬。晁大舍道自己是个公子,又有了银钱;又道邢生是他家幕客,几乎拿出“伯颜大叔侍文章”的脸来。那邢生后来做到尚书的人品,你道他眼里那里有你这个一丁不识的“佳公子”?所以晁大舍一发无聊,在华亭衙内住了半年光景,卷之万金,往苏州买了些不在行玩器,做了些犯名分的衣裳,置了许多不合款的盆景,另雇了一只民坐船,雇了一班鼓手,同了计氏回家。
向日那些旧朋友,都还道是昔日的晁大舍,苦绷苦拽,或当借了银钱,或损折了器服,买了礼,都来与晁大舍接风,希图沾 [沾——同本作“沽”。“沾”与“沽”盖因形近而讹,据文意酌改。以下径改,不再出校记。] 他些资补。谁知晁大舍道这班人肩膀不齐了,虽然也还勉强接待,相见时,大模大样,冷冷落落,全不是向日洽浃的模样;一把椅朝北坐下,一双眼看了鼻尖,拿官腔说了两句淡话,自先起身,往外一拱。众人看了这个光景,“稍瓜打驴——不免去了半截” [稍瓜打驴,不免去了半截——“稍瓜打驴,去了半截”为歇后语,形容希望大半落空。稍瓜,一种细长形的瓜,质脆,可以生食。] 。那些新进的家人见了主人这个意思,后来这伙人再有上门的,也就“不得其门而入”了。况又六千两银子买了姬尚书家大宅,越发“侯门深似海,怎许故人敲!”
这些故友不得上门,这还是“贵易交”的常情;又寻思“富易妻”起来。那个计氏,其父虽然是个不曾进学的生员,却是旧家子弟。那计氏虽身体不甚长大,却也不甚矮小;虽然相貌不甚轩昂,却也不甚寝漏 [漏——“陋”的借字。] ;颜色不甚莹白,却也不甚枯黧;下面虽然不是三寸金莲,却也不是半朝銮驾 [半朝銮驾——形容女性虽缠过但仍很长大的脚。] 。那一时,别人看了计氏到也是寻常,晁大舍看那计氏即是天香国色。计氏恃宠作娇,晁大舍倒有七八分惧怕。
如今计氏还是向来计氏,晁大舍的眼睛却不是向来的眼睛了。嫌憎计氏鄙琐,说道:“这等一个贫相,怎当起这等大家!”又嫌老计父子村贫,说道:“不便向高门大宅来往。”内里有了六七分的厌心,外边也便去了二三分的畏敬。那计氏还道是向日的丈夫,动起还要发威作势,开口就骂,起手即打。骂时节,晁大舍虽也不曾还口,也便睁了一双眼怒视。打时节,晁大舍虽也不敢还手,也便不像往时遇杖则受,或使手格,或竟奔避。后来渐渐的计氏骂两句,晁大舍也便得空还一句。计氏赶将来采打,或将计氏乘机推一交,攮 [攮——山东方言,抢。收不住脚而急行的样子。] 两步。渐渐至于两相对骂,两相对打。后来甚至反将计氏打骂起来。往时怕的是计氏行动 [行动——山东方言,动不动,动辄。] 上吊,动不动就抹颈;轻则不许进房,再不然,不许上床去睡。这几件,如今的晁大舍都不怕了,恨不得叫计氏即时促灭 [促灭——山东方言,即刻死去。] 了,再好另娶名门艳女。那怕你真个悬梁刎颈,你就当真死了,那老计的父子也来奈不动他。若说到念经发送,这只当去了他牛身上一根毛尾 [毛尾——山东方言,毛发。尾,方言音yi,轻声。] 。他往时外边又没处去,家中只得一间卧房,卧房中只得一床铺盖,不许入房,不许同睡,这也就难为他了。他如今到处书房,书房中匡床罗帐,藤簟纱衾;无非暖阁,暖阁内红炉地炕,锦被牙床。况有一班女戏常远包在家中,投充来清唱龙阳 [龙阳——战国时有龙阳君,为魏王的男宠。后因以龙阳指男色。] ,不离门内。不要说你闭门不纳,那计氏就大开了门,地下洒了盐汁,门上挂了竹枝,只怕他的羊车 [羊车——用羊牵引的小车。史载晋武帝常乘羊车在宫内行走,宫人于是以盐汁洒地,竹叶插户,以留住羊车而得临幸。] 也还不肯留住。所以计氏也只待“张天师抄了手——没法可使”了。
计氏的胆不由的一日怯似一日,晁大舍的心今朝放似明朝。收用了一个丫头,过了两日,嫌不好,弃吊了。又使了六十两银子取了一个辽东指挥的女儿为妾,又嫌他不会奉承,又渐渐厌绝了。每日只与那女戏中一个扮正旦的小珍哥大热。
这个小珍哥,人物也不十分出众,只是唱得几折好戏文。做戏子的妓女甚是活动,所以晁大舍万分宠爱。托人与忘八说,情愿不惜重价,要聘娶珍哥为妾。许说计氏已有五六分的疾病,不久死了,即册珍哥为正。珍哥也有十分要嫁晁大舍的真心。只是忘八作势,说道:“我这一班戏,通共也使了三千两本钱,今才教成,还未撰 [撰——“赚”的同音借字。本书赚字多作“撰”。] 得几百两银子回来。若去了正旦,就如去了全班一样了,到不如全班与了晁大爷,凭晁大爷赏赐罢了。”又着人往来说合。媒人打夹帐 [打夹帐——居间者说合交易时暗中收钱。] ,家人落背弓 [落背弓——在经手的时候从中落钱。] ,陪堂讲谢礼,那“羊毛出在羊身上”,做了八百银子,将珍哥娶到家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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