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回 晁大舍围场射猎 狐仙姑被箭伤生
晁大舍:[大舍——大少爷,大公子。舍是宋元以后对官僚富家子弟的称呼。]
公子豪华性,风流浪学狂。律身无矩度,泽口少文章。选妓黄金贱,呼朋绿蚁 [绿蚁——酒面上浮起的绿色泡沫。这里代指酒。] 忙。招摇盘酒肆,叱咤闯围场。冶服貂为饰,军妆豹作裳。调词无雪白,评旦有雌黄。恃壮能欺老,依强惯侮良。放 [放利——同本作“倣利”。“放”与“倣”盖因同音形近而讹,据文意酌改。] 利兼渔色,身家指日亡!
圣王之世,和气熏蒸,生出一种麒麟仁兽,雄者为麒,雌者为麟。那麒麟行路的时候,他拣那地上没有生草的去处,没有生虫的所在,方才践了行走,不肯伤害了一茎一草之微,一物一虫之性。
这麒麟虽然是圣王的祥瑞,必竟脱不了禽兽之伦。人为万物之灵,禀赋天之灵根善气而生,天地是我的父母,万物是我的同胞。天地有不能在万物身上遂生复性的,我还要赞天地的化育。所以那样至诚的圣人,不特成己成人,还要陶成万物,务使夭乔蠢动 [夭乔蠢动——夭乔,草木茁壮生长。借指草木。蠢动,蠕蠕而动。借指各种动物。夭,同本作“大”,据文意酌改。] ,物物得所,这才是那至诚仁者的心肠。若是看得万物不在我胞与之内,便看得人也就在我一膜之外,那还成个大人?
所以天地间的物,只除了虎狼性恶,恨他吃人;恶蛇毒蝎,尾能螫人;再有老鼠穴墙穿屋,盗物窃粮,咬坏 [咬坏——同本作“咬壤”。“壞”与“壤”盖以形近而讹,据文意酌改。] 人的衣服书籍;再是蝇蚊能噆 [噆——叮咬。] 肤败物。这几般毒物,即使在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面前,也要活活敲死,却也没甚罪过。
若除此这几种恶物,其馀飞禽走兽,鳞介昆虫,无害于人,何故定要把他残害?人看他是异类,天地看来都是一样生机。也不必说道那鸟衔环 [鸟衔环——东汉杨宝九岁时救过一只黄雀,后半夜读书,有黄衣童子来,说曾蒙他见救,赠给他四只玉环。事见《续齐谐记》。] 、狗结草 [结草——春秋时晋国魏颗与秦国杜回作战,见一老人扎草为结,绊倒杜回,助魏颗将其擒获。夜里魏颗梦见这位老人,说他对自己女儿有救命之恩,所以结草相报。事见《左传》。] 、马垂缰 [马垂缰——前秦苻坚在与慕容冲作战时坠马落涧,他的坐骑跪在涧边,垂下缰绳,苻坚因此爬上来脱险。事见《异苑》。] 、龟献宝 [龟献宝——战国时朔人献给燕昭王一头大猪,已一百二十岁,人称豕仙。群臣以为无用,燕昭王命人杀而食之。猪于是托梦给燕国的丞相,说因其建议,自己终于从猪形中解脱,已经做了鲁津的河神。后来燕相出游鲁津,有赤色大龟口衔夜光珠来献。事见《太平御览》引《苻子》。] 的故事;只说君子体天地的好生,此心自应不忍。把这不忍的心扩充开去,由那保禽兽,渐至保妻子,保百姓。若把这忍心扩充开去,杀羊不已,渐至杀牛;杀牛不已,渐至杀人;杀人不已,渐至如晋献公、唐明皇、唐肃宗杀到亲生的儿子。不然,君子因甚却远庖厨?正是要将杀机不触于目,不闻于耳,涵养这方寸不忍的心。所以人家子弟,做父母兄长的务要从小葆养他那不忍的孩心。习久性成,大来自不戕忍,寿命可以延长,福禄可以永久。
当初山东武城县有一个上舍 [上舍——监生的别称。] ,姓晁名源。其父是个名士,名字叫做晁思孝,每遇两考 [两考——岁考和科考。明清时的秀才,每三年要参加岁考和科考各一次。] ,大约不出前第。只是儒素之家,不过舌耕糊口,家道也不甚丰腴。将三十岁生子晁源,因系独子,异常珍爱。渐渐到了十六七岁,出落得唇红齿白,目秀眉清。真是:
何郎 [何郎——三国时魏国的驸马何晏姿容秀美,性喜修饰,平日粉白不去手,人称“傅粉何郎”。] 傅粉三分白,荀令 [荀令——荀令君,即后汉荀彧。传说他曾得异香熏衣,到人家去,其坐处馀香三日不散。此句云“五日”,盖与上句中的“三分”对仗而言。] 留裾五日香。
只是读书欠些聪明,性地少些智慧。若肯把他陶镕训诲,这铁杵也可以磨成绣针。无奈其母固是溺爱,这个晁秀才爱子更是甚于妇人。十日内倒有九日不读书;这一日还不曾走到书房,不住的丫头送茶、小厮递果,未晚迎接回家。如此蹉跎,也还喜得晁源伶俐,那“上大人丘乙己”还自己写得出来。后来知识渐开,越发把这本《千字文》丢在九霄云来 [来——山东方言,里。] ,专一与同班不务实的小朋友游湖吃酒,套雀钓鱼,打围捉兔。晁秀才夫妇不以为非。幸得秀才家物力有限,不能供晁源挥洒,把他这飞扬泄越的性子倒也制限住几分。
晁秀才连科不中,刚刚 [刚刚——同本作“岡岡”,据文意酌改。下同,不再出校记。] 挨得岁贡 [岁贡——即岁贡生。贡生是贡入国子监读书的生员,岁贡生为五贡的一种。] 出门。那时去国初不远,秀才出贡,作兴 [作兴——资助。] 旗扁之类,比 [比——同本作“此”,“比”与“此”盖因形近而讹,据文意酌改。] 如今日所得的多,往京师使费,比如今所用的少。因此,手头也渐从容,随与晁源娶了计处士的女儿计氏为妻。
晁秀才与儿子毕姻以后,自己随即上京廷试。那时礼部大堂缺官,左侍郎署印 [署印——又称摄篆。因正官出缺,派别的官员代行其职,暂时执掌印务,处理衙门事务,叫“署印”。] 。这侍郎原做山东提学,晁秀才在他手内考过案首 [案首——秀才考试的第一名;后来岁考、科考的第一名也称案首。这里指后者。] 。见了晁秀才,叙了些间阔,慰安了几句,说道:“你虽然不中,如今年纪不甚大,你这仪表断不是个老教授终身的。你如今不要廷试,坐了监,科他一遍科举。中了更好,即不中,考选有司,也定然不在人下。况我也还有几年在京,可以照管着你。”晁秀才听了这篇说话,一一依从。
第二年,进了北场 [北场——又称北闱。指在北京举行的顺天乡试。] ,揭了晓,不得中。寻思道:“老师望我中举,举既不得中,若不趁他在京,急急考就了官,万一待他去了,没了靠山,考一个州县佐贰,读书一场,叫人老爷,磕头参见,这也就苦死人了!”遂与侍郎说了这个实情。侍郎也深以为然。
晁秀才随赴吏部递了呈,投了卷。吏部司官恰好也是侍郎的门生,侍郎预先嘱托了,晁秀才方才同众赴考。出的题目是“有民人焉,有社稷焉”。晁秀才本来原也通得,又有座师的先容,发落出来,高高取中一名知县。晁秀才自家固是欢喜,侍郎也甚有光彩。
晁秀才又思量道:“我虽是考中了知县,缺的美恶,就如天上地下一般。何不趁老师在京,急急寻个好地方选了,又待何时?”随即挖了年 [挖了年——明清时官员铨选,候选补缺者须赴吏部投呈真实履历,按资历排队待选。通过门路虚报资历年限称作“挖年”。] ,上了卯 [上了卯——候选官员赴吏部报到登记,等候选缺,称为“上卯”。] 。怎当他造化来到,冢宰 [冢宰——周代官名,为六卿之首。后因称吏部尚书为冢宰。] 缺员,把礼部左侍郎推了吏部尚书。次年四月大选,晁秀才也不用人情,也不烦央浼,竟把一个南直隶华亭县的签,单单与晁秀才掣着。
这个华亭是天下有名的大县,甲科 [甲科——指进士出身。] 中用许多物力谋不到手的。晁秀才气也不呵一口,轻轻得了。报到家中,亲戚朋友那个肯信?说:“这个华亭县,自古来都是进士盘踞住的,那有岁贡得的?”报喜人嚷街坊,打门扇,要三百两,闹成一片。不两日见了邸报,却道真真不差!将报子挂了红,送在当日教学的书房内供给,写了一百五十两的谢票,方才宁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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