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回 明府行贿典方州 戏子恃权驱吏部
明府 [明府——本为郡守的尊称,明清时用以尊称知县。]
典方州 [典方州——典,典牧,主管一方政事。方州,州郡。]
儒门莫信便书香,白昼骄人仗孔方。虽是乞夫明入垄 [乞夫明入垄——参见“姻缘传引起”“齐人”注。] ,胜如优孟 [优孟——春秋时楚国的优人。楚相孙叔敖死后,优孟曾身着他的衣冠为楚庄王上寿,讽劝楚庄王优恤孙叔敖的妻子。这里讽刺苏、刘二锦衣为晁思孝干升一事走大太监王振的关节。] 暗登场。催科勒耗苛于虎,课赎征锾狠似狼。戒石 [戒石——官署中立的警诫官员的石碑。] 当前全不顾,爰书 [爰书——处理刑案的判决书。] 议后且相忘。
只要眼中家富贵,不知身殁子灾殃。曲直无分胡立案,是非倒置巧商量。天理岂能为粟米?良心未得作衣裳。呈身景监 [景监——大太监。指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振。] 人争笑,且托优人作壁墙。
到了初九日侵早,小珍哥头也不疼,身也不热,肚也不胀饱,下边恶路也都通行,吃饭也不口苦,那标病已都去九分了。只是纵欲的人,又兼去了许多血脉,只身上虚弱的紧。晁大舍又封了一两药金,抬了一沙坛好酒,五斗大米,差李成名押着往萧北川家去取药。萧北川见了银子大米,虽是欢喜,却道也还寻常,只是见了那一沙坛酒,即如晁大舍见珍哥好起病的一般,不由的向李成名无可不可的 [无可不可的——由于高兴而什么都可以答应的样子。] 作谢,恨命留李成名吃酒饭,高高的封了一钱银子赏他。撮了两帖药,交付回去。
次早初十,七八个骡夫赶了二十四头骡子,来到晁家门首。看门人说道:“家中有病人,今日起身不成。”众脚户说道:“这头口闲一日就空吃草料,谁人包认?”家人传进去了。晁大舍道:“家中奶奶不好,今日起不成身,还得出这二月去,另择吉日起身哩。他若肯等,叫他等着;他若不肯等候,将那定钱交下,叫他另去揽脚 [揽脚——山东方言,指招揽雇用骡马等脚力的生意。] 。咱到临时另顾。”家人传到外边,众骡夫嚷说:“这春月正是生意兴旺时候,许多人来雇生口,只因宅上定了,把人都回话去了。如今却耽误了生意,一日瞎吃许多草料。前日那先支去的三两银子,还不够两三日吃的,其馀耽阁的日子,还要宅上逐日包认。”一家找出,一家又要倒入,两边相持争闹。毕竟亏禹明吾走过来评处,将那三两定钱就算了这几日空闲草料,即使日后再雇头口,这三两银也不要算在里面。又叫宅里再暖出一大瓶酒来与脚户吃,做刚做柔的将脚户打发散去。
却说晁知县在华亭县里,一身的精神命脉,第一用在几家乡宦身上,其次又用在上司身上。待那秀才百姓,即如有宿世冤仇的一般。当不得根脚牢固,下面也都怨他不动。政以贿成,去年六月里考了满 [考了满——任期已满,通过考核。明代官员任期满三年,由上司考核政绩,作为升转或降级的依据。] ,十月间领了敕命,各院复命,每次保荐不脱。
九月间,适然有一班苏州戏子,持了一个乡宦赵侍御的书来,托晁知县看顾。晁知县看了书,差人将这一班人送到寺内安歇,叫衙役们轮流管他的饭食。歇了两日,逐日摆酒请乡宦,请举人,请监生,俱来赏新到的戏子。又在大寺内搭了高台,唱《目连救母记》 [目连救母记——明人郑之珍所编传奇,全称《目连救母劝善记》,演目连救母故事。剧共一百零二出,所以说“连唱了半个月,方才唱完”。] 与众百姓们玩赏。连唱了半个月,方才唱完。这些请过的乡绅举监,挨次独自回席,俱是这班戏子承应。唱过,每乡宦约齐了都是十两,举人都是八两,监生每家三十两,其馀富家大室共凑了五百两,六房皂快 [六房皂快——县衙中吏、户、礼、兵、刑、工六房的书办、胥吏和皂、快、壮三班差役。] 共合拢二百两,足二千金不止。
十月初一日,晁夫人生日。这班人挑了箱,唤到衙内,扮戏上寿。见了晁知县,千恩万谢不尽,立住问了些外边的光景。别的也都渐渐走开去了,只有一个胡旦、一个梁生还站住白话。因说起晁知县考过满,将升的时候了,晁知县道:“如今的世道,没有路数相通,你就是龚遂、黄霸 [龚遂、黄霸——西汉著名的循吏,后世并称“龚黄”。事见《汉书·循吏传》。] 的循良,那吏部也不肯白白把你升转。皇上的法度愈严,吏部要钱愈狠。今幸得华亭县也亏(不)了人,多做一日即有多做一日的事体,迟升早升,亦凭吏部罢了。”梁生说道:“老爷到不可这等算计。正是这个县好,所以要早先防备。如今老爷考过满了,又不到部里干升,万一有人将县缺谋生去,只好把个远府不好的同知,或是刁恶的歪州,将老爷推升了去,岂不误了大事?若老爷要走动,小人们有极好的门路,也费用得不多,包得老爷如意。如今小人们受了老爷这等厚恩,也要借此报效。”晁知县喜道:“你们却是甚么门路?”梁生道:“若老爷肯做时,差两个的当 [的当——可靠;稳妥。] 的心腹人,小人两个里边议出一个,同了他去,如探囊取物的容易。明年二月包得有好音来报老爷。”晁知县道:“且过了奶奶生日,我们明日商量。你说得甚是有理,万一冒冒失失推一个歪缺出来,却便进退两难了。”议定。
到了次日,将胡旦、梁生叫到侧边一座僻静书房内。梁生道:“京中当道的老爷们,小人们服事的中意也极多,就是吏部里司官老爷,小人们也多有相识的。这都尽可做事。若老爷还嫌不稳,再有一个稳如铁炮的去处,愈更直捷。只是老爷要假小人便宜行事 [便宜行事——斟酌情况,自己决定如何处理。] ,只管事成;那如何成事,老爷却不要管他。就是跟去的两个人,也只叫他在下处管顾携去物件罢,也不得多管,掣小人们肘。”晁知县笑问道:“你且说这个门路却是何人?”梁生道:“是司礼监王公那里,来是 [来是——等于说来的是。“的”字在山东方言中语音脱落。] 稳当。”晁知县惊问道:“我有多大汤水,且多大官儿,到得那王公跟前?烦得动他照管?”梁生道:“正是如此,所以要老爷假便宜,跟去的人不要来掣肘。老爷只管如意罢了。”
晁知县道:“约得几多物件?”梁生道:“老爷且先定了主意,要那个地方的衙门,方好斟酌数目。”晁知县道:“我这几年做官的名望虽然也好,又保荐过四五次,又才考过满,第一望行取 [行取——地方官员因政绩卓著调往京城任职,称为“行取”。] 。这只怕太难些,做不来。其次是部属。事倒也易做,但如今皇上英明,司官都不容易,除了吏部、礼部,别的兵、刑……四部,那一部是好做的?头一兵部,也先寻常犯边,屡次来撞口子 [撞口子——经由长城上的关口侵犯内地。] ,这是第一有干系的。其次刑部,如今大狱烦兴,司官到也热闹,只是动不动就是为民削夺 [为民削夺——免去官职,使成为百姓。] ,差不多就廷杖 [廷杖——在殿阶下当廷杖责朝臣,是明代始有的一种刑罚。] ,这是要拘本钱的去处,是不消提起的了。其馀户、工两部,近来的差也多极难,有利就有害,咱命薄的人担不起。除了部属,就是府同知。这三重大两重小的衙门,又淡薄,又受气,主意不做他。看来也还是转个知州罢,到底还是正印官,凡事由得自己。”
梁生道:“老爷说的极是!但不知要那一方知州?”晁知县道:“那远处咱是去不得的,一来俺北方人离不得家,第二我也有年纪了。这太仓、高邮、南通州倒好,又就近;但地方忒大,近来有了年纪,那精神也照管不来。况近来闻说钱粮也多逋欠,常被参罚,考不的满。不然还是北直,其次河南,两处离俺山东不甚相远。若是北通州,我倒甚喜。离北京只四十里,离俺山东通着河路。又算京官,覃恩考满,差不多就遇着了。你到京再看,若得此缺方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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