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回 小珍哥在寓私奴 晁大舍赴京纳粟 第3节
众人到仔细听他说了半日。一人道:“这是笑话儿。是打趣张天师符不灵的话。”卖猫人朋 [朋——同“绷”。] 着脸说道:“这怎么是笑话?见在翰林院对门子住,是翰林院承差家,有招对的话。”晁大舍听见逼邪,狐精害怕,便有好几分要买的光景,问道:“咱长话短说,真也罢,假也罢,你说实要多少银,我买你的。”那人道:“你看爷说的话!我不图实卖,冷风淘热气的,图卖凉姜哩!年下来了,该人许多帐,全靠着这个猫。就是前日买这猫,难道二百五十两银子都是我自己的不成?也还问人揭借一半添上,才买了。如今这一家货 [一家货——山东方言,一下子、一会儿的意思。货,同“伙”。] 又急忙卖不出去,人家又来讨钱,差不多撰三四个银就发脱了。本等要三百两,让爷十两,只己 [己——“给”的借字。山东方言中,给读jǐ音。] 二百九十两罢。”晁大舍道:“瞎话!成不的。与你冰光细丝二十九两,天平兑己你,卖不卖,任凭主张。”那人道:“好爷!你老人家就从苏州来,可也一半里头也还我一半 [还我一半——买东西还价出到一半的价钱。] ,倒见十抽一起来!”晁大舍道:“再添你三两,共三十二两,你可也卖了!”那人道:“我只是这年下着急,没银子使。若挨过了年,我留着这猫与人拘邪捉鬼,倒撰他无数的钱。”
晁大舍又听了“拘邪捉鬼”四个字,那里肯打脱?添到三十五、三十八、四十、四十五,那人只是不卖。他那一路上的人恐怕晁大舍使性子,又恐怕旁边人有不帮寸 [帮寸——也说“帮衬”。附和凑趣,说对自己一方有利的话。] 的打破头屑 [打破头屑——山东方言,指用语言挑拨破坏,不使事情成功的行为。] ,做张做智的员成 [员成——后文也作“圆成”。说合,撮合。员,“圆”的借字。] 着,做了五十两银子卖了。晁大舍从扶手内拿出一锭大银来递与那人。那人说:“这银虽是一锭元宝,不知够五十两不够?咱们寻个去处兑兑去。”那个员成的人道:“你就没个眼色!这们一位忠诚的爷,难道哄你不成?就差的一二两银子,也没便宜了别人。”一家拿着猫,一家拿着银子,欢天喜地的散了。那人临去,还趴在地下与那猫磕了两个头,说道:“我的佛爷!弟子不是一万分着急,也不肯舍了你!”
晁大舍正待走,只见又一个卖鹦哥的人唤道:“请爷回来看看我的鹦哥,炤顾了罢。我也是年下着极,要打发人家帐哩。”晁大舍站住看了一看,说道:“我家里有好几个哩,不买他。”那人道:“鹦哥,爷不肯买你哩。你不自己央央爷,我没有豆子养活你哩。”那鹦哥果然晾了晾翅,说道:“爷不买,谁敢买!”说得真真的与人言无异。晁大舍喜的抓耳挠腮的道:“真是‘不到两京,虚了眼’!怎么人世间有这们希奇物件!”
晁大舍问道:“你可实要多少银子?”那人说道:“这比不的那猫,能拘捉邪怪的值的钱多,这不过教道的工夫钱。富贵爷们买了家去,当个丫头小厮传话儿罢了,能敢要多少?爷心爱,多赏几两;心里不甚爱,少赏几两。我脱不了是皇城里边鹦哥儿的教师,有数的六个月就要教会一群,也就带出三四个来。爷如今只赏小的三十两银子罢,稍了家里顽去。”晁大舍说:“与你十二两银子罢。”那人不肯卖。晁大舍走了一走,那人拿出一把绿豆来,说道:“爷去了,不买你,只是饿死了!”那鹦哥晾着翅,连叫道:“爷不买,谁敢买!爷不买,谁敢买!”晁大舍回头道:“可实作怪!就多使二两银子,也不亏人。”一面开了扶手,取出十两一封,五两一封,递与那人。那人把银解开包看了,道:“这十五两,爷赏的不太少些?罢!罢!我看爷也是个不耐烦的,卖与爷去。”一边交割了。
晁大舍上了马,家人们都雇了驴子,一溜烟往下处行走。拿到珍哥面前,就如那外国进了宝来一般,珍哥佯佯不采 [佯佯不采——大模大样、不予理睬的样子。采,同“睬”。] 的不理;又拿出买的衣服、锦缎合那珠子、玉花,珍哥倒把玩个不了。晁大舍道:“村孩子!放着两件活宝贝不看,拿着那两个珠子摆划 [摆划——摆弄,把玩。] !”珍哥道:“一个混帐狮猫合个鹦哥子,活宝!倒是狗宝哩!”晁大舍道:“村孩子!你家里有这们几个混帐狮猫合这们会说话的鹦哥?”珍哥说:“咄,你见什么来!”晁大舍道:“你只强!休说别的,天下有这们大狮猫?这没有十五六斤沉么?”珍哥道:“你见甚么来!北京城里大似狗的猫,小似猫的狗,不知多少哩!”晁大舍道:“咱那里鹦哥尽多,见有这们会说话的来?”珍哥说:“他怎么这一会子没见说话?”晁大舍道:“鹦哥,你说话与奶奶听,我与你豆儿吃。”那鹦哥果然真真的说道:“爷不买,谁敢买!”珍哥道:“果然说的话真。”道:“鹦哥,你再说句话,我与你豆儿吃。”那鹦哥又说:“爷不买,谁敢买!”珍哥看着晁大舍笑道:“我的傻哥儿!吃了人的亏了!你再叫他会说第二句话么?”晁大舍又道:“鹦哥,猫来了!”连叫了数声,那鹦哥也连说数声“爷不买,谁敢买!”珍哥瞅了晁大舍一眼,说道:“傻孙!买这夯杭子 [夯杭子——笨货;傻东西。杭子,山东方言,指人或物,等于说“东西”。] 做什么?留着这几钱银子,年下买瓜子嗑也是好的。瞎头子 [瞎头子——白白地;没来由地。] 丢了钱!”晁大舍道:“几钱银!这是十五两银子哩!”珍哥嗤了一声道:“十五两银子,极少也买四十个!”问晁住道:“是实使了几钱银子?”晁住道:“实是十五两银子,少他一分哩!”珍哥道:“呸!傻忘……”就缩住了口没骂出来。又问:“这猫是几钱银子?”晁住道:“这猫是那一锭元宝买的。”
珍哥道:“你爷儿们不知捣的是那里鬼!”晁住道:“没的这猫也着人哄了不成?咱这里的猫,从几时有红的来?从几时会念经来?”珍哥道:“红的!还有绿的、蓝的、青的、紫的哩!脱不了是颜色染的,没的是天生的不成?”晁大舍道:“我的强娘娘!知不到什么,少要梆梆 [梆梆——后文也作“邦邦”、“帮帮”。山东方言,快嘴快舌;胡说八道。] !你拿指头醮 [醮——“蘸”的俗字。] 着唾沫,撚撚试试,看落色不落色!”珍哥道:“谁家茜草茜的也会落色来?没的毡条、羯子、缨子都落色罢?”晁大舍道:“瞎话!一个活东西,怎么茜?”珍哥道:“人家老头子拿着乌须,没的是死了才乌?你曾见俺家里那个白狮猫来,原起不是个红猫来?比这还红的鲜明哩!”晁大舍道:“如今怎么就白了?”珍哥道:“到春里退了毛就白了。”
晁大舍挣 [挣——同“怔”。发愣。] 了一会,望着晁住道:“咱别要吃了他的亏!”又道:“只是会念经,没的不跷蹊?”珍哥道:“你叫他念卷经咱听。”晁大舍向他脖子下挠了几挠,那猫眯风着眼,呼卢呼卢的起来。晁大舍喜的道:“你听!你听!念的真真的‘观自在菩萨’、‘观自在菩萨’!”珍哥道:“我也没有那好笑的。这经谁家的猫不会念?丫头,你拿咱家小玳瑁来!”丫头将一个玳瑁猫捧到。珍哥搂在怀里,也替他脖子底下挠了几把,那玳瑁猫也眯风了眼,也念起“观自在菩萨”来了。珍哥道:“你听!你那猫值五十两,我这小玳瑁就值六十两!脱不了猫都是这等打呼卢,又是念经不念经哩!北京城不着 [不着——山东方言,等于说多亏了、要不是有。] 这们傻孩子,叫那光棍饿杀罢!”与了晁大舍个闭气,晁住也没颜落色的走得去了。
晁大舍道:“脱不了也没使了咱的钱,咱开爹的帐。说这猫常能避鼠,留着当个寻常猫养活,叫他拿老鼠。”叫丫头挝了些绿豆,放在鹦哥罐 [罐——同本作“观”,据文意酌改。] 里。鹦哥见了丫头挝着豆子,飞着连声叫唤“爷不买,谁敢买!”珍哥道:“好鹦哥!极会说话!”又叫丫头将猫笼内红漆几卓合那泥金《心经》取得出来,拌了一碗饭送到笼内。那猫吃不了,还剩了一半在内。正是:贪夫再得儿孙好,天下应无悖出财!再听下回接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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