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回 老夫人爱子纳娼 大官人弃亲避难 第3节
只是那个关院,云南人,姓纪,举人出身,那得如甲科们风力?批得甚是阘茸。批详道:
本官以华亭知县升转通州,何所见而来?平居不言,突称有病,又何所见而去?得无谓国家多事,寇在门庭,驾说沉疴,脱身规避耶?设心如此,品行何居?仰即刻速出视事,勿谓本院之白简 [白简——为弹劾官员而上的奏章。] 不灵也!缴。
老邢再不见他说告致仕,只当纳他的谏了。谁知他瞒了老邢,遍申了文书开去。得了关院的这等温旨,自己回去的念头止住了,只是收拾打发晁大舍同珍哥回去。
一日,正同邢皋门、袁山人、儿子晁源坐着白话,衙门上传梆 [传梆——官衙遇有紧急公事向内传报,或集合人役时须敲响梆子,叫做“传梆”。] ,递进一角兵备道的文书来。拆开看时,里面却是半张雪白的连四纸 [连四纸——纸的一种,用竹制成,纸质匀薄细致,色白而经久不变,又称“连史纸”。] ,翠蓝的花边,焌黑的楷书字,大大朱红标判,方方的一颗印。读时,上面写道:
钦差整饬通州等处兼理漕粮屯田驿传山东按察司副使许,为申饬托故规避,以励官箴事:本年三月初八日,蒙钦差巡按直隶等处,专理关务,综核将领监察御史纪宪牌前事:“照得安常处顺,君子之所深忧;痛痒惊疑,圣贤所以立命。今当边报狎闻,羽书旁午,正忠贞薪胆之会,主臣忧辱之时。闻鸡起舞 [闻鸡起舞——《晋书·祖逖传》载,祖逖与刘琨同为司州主簿,共一被而寝,在半夜时分因听到鸡鸣而起舞。] ,灭此朝食 [灭此朝食——语出《左传·成公二年》:“齐侯曰:‘余姑翦灭此而朝食。’”意思是把敌人消灭了再吃早饭。] ,正当其会。通州知州晁思孝,平居奔栈,若蚁之附膻;遇变脱罗,恍
之逞狡。昨敢恣情托病,冒昧请休。已将原详严行戒饬去后,合行再为申儆。为此牌行本道,照牌事理,谕令本官打起精神,涤除妄念,用心料理城守,毋致疏虞。本院宁惟不念其旧,抑且嘉与其新;若暮气必不可朝,柔情终难于振,本院必先行拿问,然后奏闻。此系膈言 [膈言——肺腑之言。] ,毋徒脐噬 [脐噬——语出《左传·庄公六年》:“若不早图,后君噬齐,其及图之乎!”齐,同“脐”。这里说自噬腹脐,比喻难以企及。后因用为后悔莫及之典。] ……”等因到道,奉此合行申饬。为此牌仰本州官吏照牌事理。时直甘泉烽火,急应樽俎折冲;毋再萌拂袖青山,以致文弹白简 [白简——同本作“自简”。“白”与“自”盖因形近而讹,据文意酌改。] 。本道忠告相规,须至牌者。
晁知州见了这牌,就如“劈开两片顶门骨,倾下一盆冰雪来”,唬得软瘫成一堆,半日说不出话来。邢皋门方才知是瞒了他申文书告致仕。老邢倒也丢过一边,倒是老晁着实有些“惭于孟子” [惭于孟子——语出《孟子·公孙丑下》:“王曰:‘吾甚惭于孟子。’”这里是说晁思孝面对邢皋门感到十分羞愧。] 。若别的祸福倒不可知,这关院的计较,这心里吊桶一般,怎么放得下?
天下那不快活的事,再没有一件就歇了的。正与晁大舍收拾行装,扎括轿马,拣了三月十六日同珍哥由旱路回去,不料华亭县两个旧役的家属,一个是宋库吏的弟宋其仁,一个是曹快手的子曹希建来到衙门口,说:“特来有事相禀。”老晁父子猜料了一会,开了衙门,放他进见。二人叩见了毕,说道:“正月间,江院在松江下马,百姓上千的把库吏宋其礼、快手曹一佳并老爷的内书房孙商、管家晁书都告在里面。江院准了状,批了苏松道,转批松江理刑陈爷,将宋其礼、曹一佳拿到监了,五日一比,要孙书办、晁管家。虽是他二人极力自己担当,只恐担当不住,要行文见任处所提人,事便也就按捺不下了。”
晁知州听得,那肚里就如雪上加霜的一般不快活,问道:“那些乡宦举人,也没个出来说些公道话的?”宋其仁道:“那百姓们势众了,还说老爷向日在那里难为他们,都是这些乡宦举人唆拨的,唬吓道:‘若你们不出来强管,我们只得将就罢了;若你们出来管事说情,我们必定将这几年诈害百姓的恶款,上公愤民本了。’所以这些乡宦举人躲避得还恐怕不干净,怎还敢出头?”
晁知州问说:“秀才们却没有人出来说甚么的?”宋其仁道:“秀才起先也发了传帖,写了公呈,也要在江院递了;亏不尽那两个首贡次贡的生员将众人劝住了,说道:‘我们毕竟是读书人,要顾名义。子弟告父母官是薄恶的事,告得动,这个名声已是不好了;若再告不动,越发没趣。前官就是后官的眼,教见在的父母官把我们不做人待。况且有了百姓公状,也就罢了。’众人道:‘这是公愤,你二人私情,怎便留得住?’那位喻相公道:‘我讲得是大体,有甚私情?若说起公愤来,把我的地断与了他人去,地内的钱粮逼勒我纳;我不在家,把我家妇女都拿到监内,还要怎样的愤?就是张兄,他的令尊被光棍辱了,把原被各罚银十五两。那光棍在房里使了几两银子,禀说被告家贫纳不起,他就都并在原告身上追。幸得刑厅巴四府 [四府——明代的府级衙门,知府以下为同知、通判、推官,所以称推官为“四府”。] 说了分上,免得二十两。不然,那时这样荒年,张兄就卖了身,也纳不起三十两银子哩!’那张相公道:‘你不要说起罢了,但一提起,我便心头痛极了!’他两人说到这个田地,众人都说:‘喻、张二兄毕竟老成人,见得是。我们只索 [只索——只好;只得。] 罢了。’”
晁知州道:“不知是那个喻秀才、张秀才?”宋其仁道:“这事也不叫做寻常,难道老爷都忘记了?”晁知州道:“在你华亭时,不瞒你说,这样的事也尽多,知道是那一起?但你二人的来意是要如何?”宋其仁道:“老爷速急上求了当道的书去。曹一佳与宋其礼两个的罪是不敢求免的,左右在华亭也住不得了,倒不如问个充军,泄了众人的恨,离了众人的眼,也罢了。只是求那问官不要多入赃,不要拷打,免行文提孙书房与晁管家。”晁知州蹙了眉头,不做声。晁大舍道:“这事不难!塌了天,也还有四个金刚抬着哩!你二人且吃饭安歇,待仔细商量。”打发宋其仁、曹希建走开去了。
老晁道:“这事怎说?只怕江院有题本。即不题本,把宋其礼、曹一佳问了军,招达兵部,咱守着近近的,这风声也就不好了。”晁大舍道:“爹你放心,一点帐也没有!凭我摆划就是了。”随即差了晁住,鞴了自己的走骡,星飞到京,快请胡君宠、梁安期二人速来商量急事。晁住星飞去了。晁大舍回家的行李也将次收拾完了,只等这件事有了商量,即便起身不提。正是:
使尽满帆风正顺,不防骤雨逆头来。
不知晁大舍三月十六日起身得成起身不成,再听下回续起。
动 軃 ——活动。 軃 ,“弹”的俗字。
(jùn)——狡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