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回 匹妇含冤惟自缢 老鳏报怨狠投词 第3节
禹明吾道:“这件事晁大哥也没得了便宜。叫大爷己了个极没体面。这事晁大叔也不得知道,是晁大哥干的。”
计老道:“这是晁亲家不知道的事,别提。我再说一件晁亲家知道的事。那一年得罪着辛翰林,不应付他夫马,把他的‘龙节’都失落了。辛翰林复命要上本参,刚撞着有他快手在京,听见这事,得七八百两银子按捺。咱县里郑伯龙正在京里做兵马,快手合他商议。郑伯龙道:‘亏你打听,这事上了本还了的 [了的——山东方言,了不得。指情势发展到无法正常解决的程度。] 哩!一个封王的符节,你撩在水里,这是什么顽!用银子咱刷括 [刷括——山东方言,多方凑集筹措。] 。’那郑伯龙把自家见有的银子、银酒器、首饰,婆子合儿妇的珠箍,刷括了净凑了八百两银子,把事按住了。后来零碎把银子还了,他也没收一厘一分的利钱。后来郑伯龙干升,也向他借八百两银子,写了两张四百两的文约。他把文约诓到手里,银子又没己他。过了一年,晁大官儿拿着文书问他要银子,叫郑伯龙要合他关老爷庙里发牒哩,说誓哩,才丢开手了。京里数起来的东西,什么是不贵的?这几年差往京去的,一去就是五六个、七八个,都在郑伯龙家管待,一住就是两三月。晁大官儿自己去了两三遭,都在郑伯龙家安歇,每日四碟八碗的款待。待要买什么东西,丢个四指大的帖子与他,一五一十的买了稍将来。昨郑伯龙回到家,晁大官儿连拜也没拜他拜,水也没己他口喝!他那年京里坐监,害起伤寒来。咱县里黄明庵在京,就似他儿一般,恐怕别人不用心,昼夜伏事了他四十日。新近往通州去看他,送了他大大的二两银,留吃了一顿饭,打发的来了。恼的在家害不好 [害不好——山东方言,生病,害病。] 哩!”告诉不了。大家都起来散了。
晁大官被计家的人们采打了一顿,也有好几分吃重,起不来,也没打门幡 [打门幡——门幡,就是门旗,军营门前立的旗子。这里是说没有走出来在门前闲站的意思。] 。珍哥躲在禹明吾家,清早晚上都不敢出门,恐怕计家有人踅 [踅(xué)——探察,寻访。] 着要打,幸得与禹明吾都是旧相知,倒也不寂寞。禹明吾的娘子又往庄上看收稷子去了,禹明吾故此也不多着珍哥。
老计与那些族人商议告状。族人说:“这凭你自己主意。你自己忖量着,若罩 [罩——同“照”,招架。] 的过他,就告上状;若忖量罩不过他,趁着刚才那个意思,做个半截汉子罢了。若是冬月,咱留着尸别要入敛,和他慢慢讲话;这是什么时月?只得入了敛。既是入了敛,这事也就松了好几分。”那几个秀才道:“说的什么话!他拿着咱计家不当人待,生生的把个人逼杀了,就没个人喘口气,也叫人笑下大牙来!咱也还有闺女在人家哩!不己个样子,都叫人家掐巴 [掐巴——后文也作“掐把”。即掐,用手指揿或用手紧紧攥住。这里是虐待、折磨的意思。] 杀了罢!不消三心二意,明日就递上状!他那立的文书就是供案!”老计道:“咱这状可在那里递好?”那些秀才道:“人命事,离不了县里,好往那里递去?索且说是珍哥逼勒的吊杀了,不要说是打杀;问虚了,倒不好的。”商议了。
与众人别过,计老父子也不曾往家去,竟到了县门口,寻着了写状的孙野鸡,与了他二钱银子,央他写状。写道:
告状人计都,年五十九岁,本县人。告为贱妾逼死正妻事:都女计氏自幼嫁与晁源为妻,向来和睦。不幸晁源富享百万,贵为监生,突嫌都女家贫貌丑,用银八百两,另娶女戏班正旦珍哥为妾;将都女囚囤冷房,断绝衣食,不时捏故殴打。今月初六日,偶因师姑海会、郭氏进门,珍哥造言都女奸通僧道,唆靳晁源将都女拷打休弃,致女在珍哥门上吊死。痛女无辜屈死,鸣冤上告。计开被告:晁源、珍哥、小梅红、小杏花、小柳青、小桃红、小夏景、赵氏、杨氏。干证:海会、郭姑子、禹承先、高氏。
于六月初十日,候武城县官升了堂,拿出投文牌来。计老抱了牌,跟进去递了,点过了名,发放外面看牌伺候。十一日,将状准出,差了两个快手,一个伍小川,一个邵次湖,拘唤一干人犯。两个差人先会过了计老父子,方到晁家。门上人见是县里差人,不敢傲慢,请到厅上坐下,传于晁大舍得知。
晁大舍忍了痛,砍了顶孝头巾,穿了一件白生罗道袍,出来相见。差人将出票来看了,就陪着款待了酒饭,坐间告诉了前后事情。差人道:“吊死是真,这有甚帐!没的有偿命不成?只是太爷没有正经行款,十条路凭他老人家断哩!晁相公,你自己安排,明日也就该递诉状了。”要作别辞(去)。晁大舍取出二两银来,说:“以后还要走哩,这薄礼权当驴钱。明日递过诉状,专意奉屈致敬,再商议别事。”差人虚逊了一逊,叫过他跟马的人来,将银收过,送别去了。
即刻请过禹明吾来商议,一面叫人往县门前请了写状的宋钦吾来到,与他说了缘故,送了他五钱银子,留了他酒饭。宋钦吾写道:
诉状监生晁源,系见任北直通州知州晁思孝子,诉为指命图财事:不幸取刁恶计都女为妻,本妇素性不贤,忤逆背伦,不可悉数。昨因家事小嫌,手持利刀,要杀源对命。源因躲避,随出大街撒泼。禹承先、高氏等劝证。自知理屈,无颜吊死。计都率领虎子计巴拉并合族二百余人蜂拥入家,将源痛殴几死,门窗器皿打毁无存,首饰衣服抢劫一空。仍要诈财,反行刁告。鸣冤上诉。被诉:计都、计巴拉、计氏 [计氏——同本作“李氏”,据上文校改。] 族棍二百馀人。干证:禹承先、高氏。
于十二日,亦赴武城县递准,佥了票,仍给了原差拘唤。晁源虽有钱有势,但甚是孤立。他平时相厚 [厚——同本作“原”。“厚”与“原”盖因形近而讹,据文意酌改。] 那些人又都不是那老成有识见的人,脱不了都是几个暴发户,初生犊儿。别的倒有许多亲朋,禁不得他父子们刻薄傲慢,那个肯强插来管他?真是个“亲戚畔之” [亲戚畔之——语出《孟子·公孙丑下》:“得道者多助,失道者寡助。寡助之至,亲戚畔之。”畔,同“叛”。] 的人。计老头虽然穷了,族中也还成个体面,只看昨日入敛的时节,不招而来的男妇不下二百多人,所以晁大官人也甚是有些着忙。但俗语说得好:“天大的官司倒将来,使那磨大的银子罨 [罨(yǎn)——覆盖。] 将去,怕天则甚?”只是人心虽要如此,但恐天理或者不然。
且看后来怎生结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