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回 匹妇含冤惟自缢 老鳏报怨狠投词
[惟自缢———同本目录作“唯自缢冶,据正文回目校改。]
丧国亡家两样人,家由嬖妾国阉臣。略生巧计新离旧,用点微言疏间亲。贤作佞,假成真,忠良骨肉等灰尘。被他弄死身无悔,空教旁人笑断齿龂。
高四嫂将晁大婶劝进后边家内,三句甜,两句苦,把计氏劝得不出街上撒泼了。晁大舍自己心里也明知出去的原非和尚,小珍哥是瞎神捣鬼,捕影捉风的;但一来不敢别白 [别白——发表不同看法,将真相分剖明白。] 那珍哥,二来只道那计氏是降怕了的,乘了这个瑕玷,拿这件事来压住他,休了他,好离门离户,省得珍哥刺恼 [刺恼——后文也作“刺挠”。山东方言,身上发痒,不舒服。这里指因心里不舒服而浑身难受,时时想发作出来的精神状态。] ,好叫他利亮快活,扶他为正。不料老计父子说出话来,茁茁实实的没些松气。计氏是有性气的妇人,岂是受得这等冤屈的?所以晁大舍倒“蜡枪头戳石块——弮 [弮——同“卷”。弯曲。] 回半截去了”。
但那计氏岂肯善善干休?算计要把珍哥剁成肉酱,再与晁大舍对了性命。又转想道:“我这等一个身小力怯的妇人,怎有力量下得这手?总然遂了志,女人杀害丈夫,不是好事。且万一杀了他,自己死不及,落了人手,这苦便受不尽了!但只这个养道士和尚的污名,怎生消受!”展转寻思道:“命是毕竟拚他不成的,强活在这里也甚是无为!就等得公婆回来,那公婆怎替我遮蔽得风雨?总不如死了倒也快活。”定了九分九厘的主意。
适值老计爷儿两个先到了前边,传与晁大舍道:“休书写了不曾?我来领闺女回去。”晁大舍推说着了气恼,病倒在床,等身子好了再商议罢。老计道:“只怕不早决断了这事,不止于和尚道士要来,忘八戏子都要来哩!”一边说着,走进计氏后头去了。计氏问道:“昨高四婆子说,我昨日嚷的时节,爷和哥还在对门合禹明吾说话来?”老计道:“可不,正合禹明吾说着这件事,你就出去了。”计氏道:“禹明吾说什么来?”老计道:“海姑子合郭姑子从你这里出去,擦着 [擦着——前后两件事紧接着发生,没有时间空隙。] 禹明吾送出客来。禹明吾还说:‘这们毒日头,你两个没得晒么?’让到家,歇了凉去。您这里反乱,那两个姑子正还在禹明吾家吃饭哩。”
计氏从房里取出一包袱东西来,解开放在桌上,说道:“这是五十两银子,这是二两叶子金,这是二两珠子,俱是昨日俺婆婆稍与我的。爹与我稍的家去,等我到家交与我。这三十两碎银子是我这几年趱的。这是一包子戴不着的首饰:两副镯子合两顶珍珠头箍,合这双金排环。哥与我稍的家去,也替我收着。把这匹蓝叚子,快叫裁缝替我裁件大袖衫子;这一匹水红绢,叫裁缝替我裁个半大袄;剩下的,叫俺嫂子替我做件绵小衣裳,把这二斤丝绵絮上。剩下的,哥也替我收着。明日赶晌午送己我,我好收拾往家去。”老计道:“这们数伏天,你做这冬衣裳做甚么?”计氏道:“你这句话就躁杀我!你管我做甚么?我不快着做了衣裳带回家去,你爷儿两个穷拉拉的 [穷拉拉的——山东方言,形容穷困没有东西的样子。“拉拉”,语助辞。] ,当了我的使了,我只好告丁官儿罢了!我别的零碎东西,待我收拾在柜里,您明日着人来抬。做衣裳要紧,不留您吃饭罢。”
打发老计父子去了,在房收收拾拾,恰像真个回去一般。又发出了许多衣裳,一一都分散与伏事的这些养娘。养娘道:“奶奶没要紧,把东西都俵散了。大爷说道要休,也只要快活嘴罢了。老爷、老奶奶明媒正礼与大爷娶的正头妻,上边见放着老爷、老奶奶,谁敢休?就是大爷休了,大奶奶你也不敢 [不敢——不要、不能的意思。] 回去!”计氏道:“依您这们说起来,凭着人使棍往外撵,没的赖着人家罢?”养娘道:“自然没人敢撵。”计氏又叫丫头从床下拉出那零碎趱的一捆钱来,也都分与那些伏事的女人,说道:“与你们做个思念。”众养娘道:“就是奶奶回去住些时,也只好把这门锁了,我们跟去服事奶奶,难道又留个火烟在这里?”计氏道:“我也不带你们去,你们也自然去不的。”说到中间,一个个都哭了。
天约有辰牌时分,等庄上柴不送到,还不曾做得早饭。计氏自己把那顶新轿拆下几扇,烧锅做饭,又把那轿杠都用火烧的七断八截的。养娘道:“可惜的。烧了那旧轿,坐这顶新轿却不好么?”计氏道:“我休了,不是晁家人了,怎好坐晁家的轿?”晁大舍打听得计氏收拾要回娘家去,倒也得计的紧,但又不知他几时回去。
到了六月初八日晌午,老计父子果然做了衣裳,一一完备,用包袱包了,送与了计氏。又唤了几个人来抬计氏的厢栊。计氏止挟出四个大包袱稍回,说道:“我想这几件破柜旧箱值得几个铜钱,被街坊上看见,说你抵盗 [抵盗——家里的人窃取了财物等往外运送。] 他的东西。不希罕他的罢了!”计老道:“你说的甚是。”计氏道:“我还不曾收拾得完,大约只好明日回去。你爷儿两个明早且不要来,等我有人去唤你,方来接我。天气热,要速速打发我进房里去。等我进了房,你有话再说不迟。昨日稍去那些东西,要用便用,再不可把我卖钱使了!”老计道:“听你这话,你莫非寻思短见?你若果然做出这事来,莫说他财大势大,我敌他不过;就是敌得他过,他终没有偿命的理。你千万听我说!”又再三劝解了一通,去了。又用那轿做(柴烧),吃了午饭。
傍晚,计氏洗了浴,点了盘香,哭了一大场,大家收拾睡了。那些服事的婆娘死猪一般睡去。计氏起来,又使冷水洗了面,紧紧的梳了个头,戴了不多几件簪环戒指,缠得脚手紧紧的;下面穿了新做的银红绵裤,两腰白绣绫裙,着肉穿了一件月白绫机主腰 [主腰——后文也作“主腰子”。妇女束胸用的宽布带子,又叫“抹胸”。] ,一件天蓝小袄,一件银红绢袄,一件月白缎衫,外面方穿了那件新做的天蓝叚大袖衫。将上下一切衣裳鞋脚用针线密密层层的缝着,口里含了一块金子,一块银子,拿了一条桃红鸾带,悄悄的开出门来,走到晁大舍中门底下,在门桄 [门桄——门框上面的横木,又叫“门上桯”。] 上悬梁自缢。消不得两钟热茶时候:
半天闻得步虚声,隔墙送过鞦韆影。
计氏在外面寻死,晁大舍正在枕边与珍哥算计,说:“这是天不容他。我倒说休不成了,他却自己没有面目,要回娘家去住。等他去了,把那后边房子开出到 [到——“道”的同音借字。道,用于门、墙等的量词。] 后门去,赁与人住。一来每月极少也有三四两房钱,二来又严紧些 [紧些——同本此二字为双行小字,作“些紧”,乃“紧些”改版时的写刻之误,据文意酌改。] 。”两个你一言,我一语,说得快活得紧。到了黎明,叫丫头起去开门,好放家人媳妇进宅做饭。那丫头把门一开,大叫了一声,倒在地下,再做声不出了。晁大舍道:“小夏景,因甚的大叫?”问了好几声,那丫头慌张张跑来说道:“我开了门,一像个媳妇子扳着咱那门桄打滴溜 [打滴溜——山东方言,用手攀住高处的树枝等物,使身体悬空摆荡的动作。] 哩!”晁大舍道:“你就不认得是谁?”丫头道:“我只一见就唬杀了,那里认得是谁?”晁大舍道:“那媳妇子如今在那里?”丫头道:“如今还在门底下没去哩。”晁大舍一箍轳 [一箍轳——后文也作“一骨碌”。猛地翻身的动作。] 扒起来,提上裤,趿了鞋,跑着往外说道:“不好!后头计家的吊杀了!”到跟前看了一看,一点猜得不差。使手摸了摸口,冰凉的嘴,一些油气儿也没了。
晁大舍慌了手脚,连忙叫起家人们来,叫把计氏解下,送到后边停放。七手八脚,正待乱解,倒是家人李成名说道:“不要解!快请计老爷父子来看过,才好卸尸,不过是吊死。若是解下停放着,昨日好好的个人,怎会今早就死了?说咱谋死,有口也难分。快着人请计老爷合计大舅!叫珍姨寻个去处躲躲,休在家里,看他家女人们来番 [番——同“翻”。搜查。本书“翻”字多作“番”。] 着了,吃他的亏。”那时小珍哥平时威风已不知都往那里去了,拢了拢头,坎上个鬏髻,穿着一领家常半新不旧的生纱衫子,拖拉着一条旧月白罗裙,拉拉 [拉拉——山东方言,拖拽。] 着两只旧鞋。两个养娘敲开了禹明吾的门,把珍哥送进去了。
本篇未完,请继续下一节的阅读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