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回 匹妇含冤惟自缢 老鳏报怨狠投词 第2节
计老头睡到四更天气,只是心惊肉跳,睡不着。直到五更将尽,方才合眼,只见计氏就穿着这弄 [这弄——后文也作“这一弄”。这套,这一套。] 衣裳,脖子缠着一拖罗 [一拖罗——蓬松、纷乱的一束;一把子。] 红带子走到跟前,说道:“爷,我来了。你只是别要饶那淫妇!”老计唬了一身冷汗。方才醒转,只见那计大官跑到老计窗下,说道:“爷,你快起来!俺妹子一定死了!做的梦不好!”说起来,合老计的梦半星儿不差。爷儿两个都叫唤了两声。
正梳着头,只见晁家的一个家人,外边敲得门一片声响,说:“大奶奶在家中痰 [中痰——中医病证名,也称“痰证”或“痰厥”,表现为突然昏倒或神志不清等。这里是请计氏娘家人前来的托辞。] ,请老爷合大舅快去哩!”老计道:“方才你大奶奶穿着天蓝大袖衫子,脖子拖拉着一根红带子,已是到了我家了。我就去。”火急梳上了头,合计大官两步只作了一步跑到晁家,只见计氏正在晁大舍住房门上提浮梁线 [浮梁线——傀儡戏、皮影戏中操纵傀儡或皮影动作的提线。因固定在可以移动的横竿上上下扯动,故称。] 哩。父子放开喉咙大叫唤了一顿,老计扯着晁大舍了一顿头。晁大舍这时也没了那些旺气,只是磕头赔礼,声声说是快刀儿割不断的亲眷,只叫看他爹的分上。计老头又进去寻那珍哥不着,极得暴跳。
谁想到了这个时节,晁大舍相鼻涕一般,是不消说得;连那些狼虎家人,妖精仆妇,也都没个敢上前支手舞脚的。计大官道:“爹,你早作主 [作主——同本作“你主”,据文意酌改。] 好来!如今妹子死了你才做主,迟了。枉自伤了亲戚们的和气。就不为妹夫,也看晁大爷公母两个的分上。你只管这样,是待怎的?这们大热天,这是只管挂着的!”老计想起计氏嘱咐,说天气热,叫速速打发他进房去,待进了房说话不迟,晓得儿子是“大轴子裹小轴子——画里有画”的了,就依了儿子,束住口不骂了,也束住手不撩东挝西的了。
计大官道:“这使不的别人上前。妹夫,你来抱着,待我上头解绳,收拾停放的所在。”晁大舍道:“咱可停在那里?不然,还停在他住的明间里罢。”计大官道:“妹夫,你没的说 [没的说——后文也作“没的家说”。山东方言,意为:“你怎能这样说话?”] !家有长子哩,是你家的长儿媳妇。停在后头,明日出殡也不好走!开了正房,快打扫安停泊床 [停泊床——死者入棺之前停放尸体用的矮床。] !快叫媳妇子们来抬尸!”果然抬到正房明间,停泊端正。
计大官道:“家里有板 [板——棺材的讳称。] 没有?”晁大舍道:“家里虽有收下的几付 [付——同“副”。] ,只怕用不过。”计大官道:“妹夫自己忖量。要差不多,就使了也罢;要是念夫妻情分一场,叫人快买去!”晁大舍道:“就央大舅领着人往南关魏家看付好的罢。”正说着,偏那些木匠已都知道,来了。跟到板店,一付八十两的,一付一百七十两的,一付三百两的。计大官道:“俺妹子虽是小人家闺女,却是大人家的娘子,也称的这付好板。”讲了二百二十两银子。八个木匠自己磕了三十两的拐 [磕了三十两的拐——磕,同“克”。从中克落、截留叫做“克拐”。三十两,同本作“二十两”,据下文校改。] ,又与计大官员成了三十两谢礼,板店净情 [净情——净拿;坐得。情,同“䞍”,坐受的意思。] 一百六十两。雇了十来个人,扛的扛,抬的抬,到了宅内,七手八脚就做起来。晁大舍见计大官说话员通,倚了计大官为靠山一般,莫说这板是二百二十两,就是一千两也是愿情出的。午后做完了,里面挂了沥青。
原来冤屈死的尸首是不坏的,放在傍晚,一些也没有坏动。虽是吊死,舌头也不曾伸出,眼睛也不曾突出,倒比活的时节去了那许多的杀气,反是善眉善眼的。计老只因漂荡失了家事,原是旧族人家,三四个亲侄也还都是考起的秀才,房族中也还有许多成体面的人家,这时计家里外的男妇也不下二百多人,都来看计氏入了敛,停在正房明间,挂上白绫帐面,供上香案桌帏。
一切停当,计大官跪下谢了他计家的本族,起来说道:“我的妹子已是入了房了,咱可乱哄一个儿!”外边男人把晁大舍一把揪番,采的采,挦的挦,打桌椅,毁门窗,酒醋米面,作贱了一个肯心 [肯心——山东方言,称心。] 。一伙女人,挐棒箠的、挐鞭子打的,家前院后,床底下,柴垛上,寻打珍哥不着,把他卧房内打毁了个精光。叫晁大舍同了计家众人,跪在当面,写立服罪求饶文书。写道:
立伏罪文约晁源,因娶娼妇珍哥儿为妾,听信珍哥谗言,时常凌逼正妻计氏,不与衣食,囚囤冷房,专常殴辱。本月初六日,因计氏容海姑子、郭姑子到家,珍哥诬执计氏与道士和尚有奸,挑唆晁源将计氏逼打休弃。计氏受屈不过,本日夜不知时分,用红鸾带在珍哥门上吊死。今蒙岳父看亲戚情分,免行告官。晁源情愿成礼治丧,不得苟简。六月初八日,晁源亲笔。
将文书同众看过,交付计老收了。计大官道:“且叫他起去!还用着他发送妹子哩!留着咱慢慢的算帐!”摆上酒来,请了对门禹明吾来陪。禹明吾道:“计老叔听我一言:论令爱实死的苦,晁大哥也极有不是。但只令爱已是死了,令爱还要埋在他家坟里。况您与晁老叔当初那样的亲家,比哥儿弟儿还不同,千万看他老人家分上,只是叫晁大哥凡百的成礼,替令爱出齐整殡,往后把这打骂的事别要行了。”
计老道:“禹大哥,你要不说俺那亲家倒还罢了,你要说起那刻薄老獾儿叨的 [老獾儿叨的——后文也作“老獾叨的”。詈词,形容贪婪刻薄且啰嗦的老年人。] 来,天下也少有!他那咱 [那咱——后文也作“那昝”。山东方言,那时候;过去。] 做穷秀才时,我正做着那富贵公子哩!我那以前的周济咱别要提他;只说后来做了亲家起到他做了官止,这几年里,吃是俺的米,穿是俺的绵花,做酒是俺的黄米,年下蒸馍馍、包扁食是俺的麦子,插补房子是俺的稻草,这是刊成板 [刊成板——把文字雕刻上版,比喻不能移易。] ,年年进贡不绝的。及至你贡了,娶了小女过门,俺虽是跌落了,我还竭力赔嫁,也不下五六百金的妆奁。我单单剩了四顷地,因小女没了娘母子,怕供备不到他,还赔了一顷地与小女。后来他往京里廷试,没盘缠,我饶这们穷了,还把先母的一顶珠冠换了三十八两银子,我一分也没留下,全封送与他去。他还把小女的地卖了二十亩,又是四十两,才贡出来了。坐监候选也将及一年,他那一家子牙查骨吃的,也都是小女这一顷地里的。如今做了乡宦了,有了无数的钱了,小轻薄就嫌媳妇儿丑,当不起他那大家;老轻薄就嫌亲家穷,玷辱了乡宦,合新亲戚们坐不的。从到华亭,这差不多就是五年,他没有四指大的个帖儿,一分银子的礼物稍来问我一声!”
禹明吾道:“据计老叔说将起来,难道晁老叔为人果然如此?”计老道:“好禹大哥!我没的因小女没了,就枉口拔舌 [枉口拔舌——无中生有、造谣生事的意思。] 的纂 [纂——通“撰”。捏造,编排。] 他?我同着这们些亲戚合他家的这们些管家们,都听着:枉说了人,也不当家!他爷儿们的刻薄也不止在我身上,咱城里他那些旧亲戚,他管甚么有恩没恩,他认的谁来?袁万里家盖房,他一个乡宦家,少什么木头?你没的 [没的——山东方言,十分,极力地。] 奉承他,送他二十根大松梁。他不收,你再三央及着他!袁万里说:‘你要收我的价,我收你的木头;你如不肯收价,这木头我也不好收的。’送了四十两银子,晁大官儿收了 [了——同本作“子”。“了”与“子”盖因形近而讹,据文意酌改。同本“了”字多误作“子”,后径改,不再出校记。] 。论平价,这木头匀滚 [匀滚——均匀,平均来算。] 着也值五六两一根。昨日袁万里没了,说他该下木头银,二百两三百两掐把着要,连他夫人合七八岁的个孩子、管家,都使 [使——同本作“是”。“使”与“是”盖因同音而讹,据文意酌改。使,拿、用的意思。] 呈子呈着。这人做不出来的事,禹大哥,你是知道的。”
本篇未完,请继续下一节的阅读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