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回 恃富监生行贿赂 作威县令受苞苴 第2节
高氏正说着这个,忽道:“这话长着哩,隔着层夏布裤子,垫的跛罗盖子 [跛罗盖子——山东鲁东、鲁中一带方言,膝盖。] 慌!我起来说罢?”大尹道:“也罢,你就起来旁里站着说。”高氏接说道:“叫我说:‘我从头里就待出去看,只为使着这两只手。’一边说着,一边滴溜着裙子,穿着往外走。那街上挤住的人封皮似的,挤得透么。叫我一只手颡 [颡——“搡”的借字,用力推。] 着,一只手推着,到了他门上。可不是计氏在大门里头,手里拿着刀子,一片声只待合忘八淫妇对命哩。”
大尹道:“他骂谁是忘八淫妇?”高氏道:“忘八敢就是晁大官人,淫妇敢就是小珍哥。”大尹道:“小珍哥是甚么人?”高氏道:“是晁大官人取的唱的。”大尹道:“是那里唱的?”高氏道:“老爹,你又来了!你就没合他吃过酒?就没看他唱戏?”大尹道:“胡说!你再说,他骂着,又怎样的?”
高氏道:“叫我到了跟前,我说:‘晁大婶,咱做女人的人不占个高枝儿,这嘴也说的响,也敢降汉了 [降汉了——等于说“降汉子了”。此处“子”字在山东方言中语音脱落。] 么?你是不是 [是不是——这里是“动不动”、“行动”、“一遇事就……”的意思。] 跑到街上来,这是做女人的事么?快着进去!有话家里说。’他对着我待告诉,我说:‘这里我不耐烦听,你家里告讼 [告讼——山东方言,同“告诉”。] 去。’他又说:‘怎么听着淫妇调唆,要休我!’叫我插插着合他说道:‘快进去!只这在街上撒泼,也就休得过了。’叫我一边说,一边推的进去了。”
大尹道:“那时小珍哥在那里?”高氏道:“那里这们个雄势 [雄势——山东方言,形势,情势。] ,什么‘小珍哥’哩,就是‘小假哥’也躲了!”大尹道:“彼时晁源在那里?”高氏道:“晁大官人闪在二门半边往外瞧。”大尹道:“晁源看着怎么说?”高氏道:“晁大官人只合看门的说道:‘拦住大奶奶,休要放他往街上去。’没说别的。”大尹道:“这样说起来,那计氏在大门上嚷骂,晁源闪在门后不敢做声,珍哥也躲的不见踪影,这也尽怕他了,还有什么不出的气,又自吊死?”高氏道:“你看这糊涂爷!比方有人屈枉你怎么要钱,怎么酷,你着极不着极?没的你已是着极,那屈枉你的人还敢照着 [照着——山东方言,照面,面对面地对峙。] 哩?”
大尹笑了笑,道:“胡说!你同合他进去了不曾?”高氏道:“我拉进他去了。我这是头一遭往他家去。他让我坐下,叫我说:‘你有甚么冤屈的气,你可对着我一五一十的告诉告诉,出出你那气么。’他说:‘一个连毛姑子 [连毛姑子——带发修行的女道士。姑子,尼姑、道姑的俗称。] 叫是海会,原是他亲戚家的丫头,后来出了家;又一个景州来的姑子,姓郭,从清早到了他家里,坐到晌午去了,打珍哥门口经过……’”大尹道:“那珍哥不与计氏同住?”高氏道:“就没的家说 [没的家说——山东方言,没的说。] !这一个槽上也拴的两个叫驴么?珍哥在前头住,计氏在后院住。”大尹道:“那晁源同谁住?”高氏道:“他要两下里住着倒也好来!通不到后头,只在前边合珍哥同过。”
大尹道:“你再说打珍哥门首却是怎样?”高氏接说:“珍哥撞见了,就嚷成一块,说海会是个道士,郭姑子是个和尚,屈枉晁大官人娘子养着他,赤白大晌午的,也通不避人,花白 [花白——山东方言,数落、斥责的意思。] 不了。晁大官人可该拿出个主意来,别要听。他没等听见,已是耳躲里冒出脚来,叫了他爷合他哥来,要休了他家去。一个女人家屈枉他别的好受,这养汉是什么事,不叫人着极?”
大尹道:“只怕是道士和尚妆着姑子,这也是有的。”高氏道:“老爹,你就没的家说!那个连毛姑子原是刘游击家的个丫头,名叫小青梅。那景州来的郭姑子,这城里大家小户,谁家没到?他就没到咱家走走?”大尹道:“他不敢往我家来。”又问:“那计氏可是几时吊杀?”高氏道:“我劝了他出来了,谁知他是怎么吊杀来?”大尹道:“那计氏也曾对着你说要寻死不曾?”高氏道:“他没说自己寻死,他只说要与晁大官人和珍哥对命。”大尹道:“我晓得了。你过一边去罢。”
就叫一干人都上来。唤道:“海会。”又唤:“郭姑子。”问说:“你是那里人?”回道:“是景州人。”问说:“你来这里做甚么?”回说:“景州高尚书太太有书,荐与这蒋皇亲蒋太太家住过夏,赶秋里往泰山顶上烧香。”大尹道:“你这们一个胖女人,怎么胸前没见有奶?”郭姑子把手往衫子里边将抹胸往下一扳,突的一声跳出盆大的两只奶,支着那衫子大高的。海会也要去解那抹胸显出奶来与大尹看,大尹道:“你倒不消。你这青梅,我闻名的久了。郭姑子,你既来投托蒋太太,你在蒋府里静坐罢了,你却遥地里 [遥地里——山东方言,到处,四处。] 去串人家,致得人家败人亡!这两个该每人一拶一百敲才是!我且饶你,免你问罪,各罚谷二十石。”两个姑子道:“出家人问人抄化着吃还赶不上嘴哩,那讨二十石谷来?这就锉了骨头也上不来!”大尹道:“呆奴才!便宜你多着哩!你指着这个为由,沿门抄化,你还不知撰多少哩!”“神不灵,提的灵”,那两个姑子果然就承认了。
大尹又叫:“晁源,你是个宦家子弟,又是个监生,不安分过日子,却取那娼妇做甚?以致正妻缢死!这事略一深求,你两个都该偿命的!”晁源道:“监生妻,这本县城内也是第一个不贤之妇,又兼父兄不良,日逐挑唆。监生何敢常凌虐他?”大尹道:“你取娼妇,他还不拦住你,有甚不贤?论你两事,都是行止有亏。免你招部除名,罚银一百两修理文庙。珍哥虽免了他出官,量罚银三十两赈济。”
又叫小梅红、小杏花、小柳青、小桃红、小夏景。又叫赵氏、杨氏,问道:“这两个妇人是晁源甚么人?”赵氏道:“俺两个都是管家娘子。”大尹道:“你这七个女人倒是饶不得的!你们都在那里,凭着主母缢死,也不拦救!拿七把拶子上来,一齐拶起!”两边皂隶一齐纳了声喊,拿着七把拶子呼呼的往上跑,乱扯那丫头们的手,就把拶子往上套,唬的那七八个婆娘鬼哭狼号的叫唤。大尹道:“且都姑饶了,每人罚银五两赈济。”
又叫计都、计巴拉。大尹道:“你这两个奴才,可恶的极了!一个女子在人家,不教道他学好,却挑唆他撒泼不贤,这是怎说?人家取妾取娼,都是常事,那里为正妻的都持着刀往街撒泼?你分明是叫你女儿降的人家怕了,好抵盗东西与你!若是死了,你又好乘机诈财!”一边说,一边就去签筒里抓签。
计老道:“这事老爷也要察访个真实。难道只听了晁源一面之词,也就不顾公论么?晁源家是乡宦,小的虽不才,难道不是乡宦的儿子?城中这些大小乡宦,也都是小的至亲。人家一个女儿嫁与人家,靠夫着主,只指望叫他翁姑喜欢,夫妻和睦,永远过好日子 [好日子——同本作“好目子”。“日”与“目”盖因形近而讹,据文意酌改。] ,岂有挑他不贤的事?谁说取妾取娼的没有?却也有上下之分,嫡庶之别。难道就大小易位,冠履倒置?那贱妾珠锦僭分,鼎食大烹;把正妻囚在冷房,衣不蔽体,食不充肠。一个大年下,连个馍馍皮子也不曾见一个,这也只当是死了的一般。还不肯放松一步,必欲剪草除根,听信那娼妇平地生波,诬枉通奸和尚道士!这个养汉子名,岂是妇人肯屈受的?如今这两个姑子现在,老爷着人验他一验。若果是个和尚道士,就该处计氏;总然计氏死了,却坐罪于小的,小的死也无辞。若验得不是和尚道士,娼妇把舌剑杀人,这也就是谋杀一般。老爷连官也不叫他出一出,甚么是良家妇女,恐怕失他体面不成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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