国学666 » 《醒世姻缘传》 > 第十五回 刻薄人焚林拨草 负义汉反面伤情 > 第3节

第十五回 刻薄人焚林拨草 负义汉反面伤情 第3节

两个迎到门外,那和尚从新把他两个让到里面,安了坐,略略叙了来意。长老看他两个都才得二十岁的模样,那梁生虽是标致,还有几分像个男子;那个胡旦,娇媚得通似个女人,且是容貌又都光润,不像是受奔波的,却如何外面的衣服又这等破碎?再仔细偷看他们的里面,却也虽不华丽,却都生罗衫裤,甚是济楚 [济楚——整齐;鲜明。] 。若果是州衙里亲眷,怎又没个人送来?虽说有两个人都从半路里逃去,这又是两头不见影的话,又怎生不留他在衙里,却又送他往寺里来?只怕果是亲眷,在衙里干了甚么见不得人的勾当。走出来了,又该走去罢了,如何反要住在这里?他说不住使人出来探望,且再看下落。一面叫人收拾斋来吃了。

这寺原是奉皇太后敕建,安藏经焚修的所在,周围有二三十顷赡寺的地。所以这和尚是钦授了度牒来的,甚是有钱,受用得紧。虽是素斋,却倒丰洁。二人吃了斋,和尚收拾了一座净室,叫他两个住歇。等到日夕,掌了灯,何尝有个人来探问?又留吃了晚斋,乘了会凉,终不见个人影。两个还不道是晁大舍用了调虎离山计,只疑道是转了背 [转了背——转过身来。指离开州衙的这段时间。] 锦衣卫差人到了,正在衙里乱哄也未可知。但没个凭据,怎好住得安稳?

连住了三四日,和尚径不见有个州里的人出来,一发疑心起来,要送他两个起身。二人道:“我们的行李盘缠尽数都在衙里。原说待几日就使人接了进去,所以丝毫也不曾带了出来。每人刚得一个梳匣,两三把钥匙,此外要半个低钱也是没有的,怎么去得?待我写一封书,老师傅使个的当人下到州里,讨个信息出来。”讨了一个折柬,一个封筒,恐怕和尚不信,当了和尚的面写道:

前日匆匆出来,未及辞得老爷奶奶,歉歉!送的两人俱至旱石桥上,一个推说净手,一人推去催马,俱竟去不来。弟等候至午转,只得自肩行李,投托寺内。幸得长老大看仁兄体面,留住管待。近日来信息不通,弟等进退维谷。或住或行,速乞仁兄方略。手内片文也无,仍乞仁兄留意。知名不具。

写完,用糨粘封了口。长老使了一个常往州里走动的人,叫他到州里内衙门口说:“三日前,衙里出来两位相公,住在寺里。等衙里人不出去,叫我送进这封书来。”把衙门的传了进去。晁大舍自己走到传桶跟前,回说:“我衙里相公自然在衙里住,却怎的送到寺里?这却是何处光棍指称打诈?即刻驱逐起身!稍迟,连满寺和尚都拿来重处!”唬得那个下书的金命水命 [金命水命——歇后语,隐“不如逃命”。这里是逃走、离开的意思。] 的往寺里跑,将了原书,同了梁胡二人,回了长老的话。二人听得,都呆了半晌,变了面色,气得说不出话来。那长老便也不肯容留,只是见胡旦生得标致,那个不良的念头未曾割断。随即有两地方来到寺里查问。幸得那长老是奉敕剃度的,那地方也不敢放肆,说了说,去了。

胡旦二人道:“我们去,是半步也行不得的。没有分文路费,怎么动身?只好死在这里罢了!左右脱不了是死!”把那前后左右从根至尾的始末,怎样借银子,怎样打发出来,尽情告诉了那和尚。长老道:“原来是如此!这是大舍用了计。你那六百两和行李,准还 [准还——抵偿;折还。] 那干官的银子。你倒是把实情合老僧说得明白,这事就好处了。你且放心住下,寺里也还有你吃的饭哩。你两个依我说,把头发且剃吊了,暂做些时和尚。不久就要改立东宫,遇了赦书,再留发还俗不迟。目下且在寺里住着,量他许大的人物,也不敢进我寺里寻人。”胡梁两个道:“若得如此,我二人情愿终身拜认长老为师,说甚么还俗的话。况我们两个虽定下了亲,都还不曾娶得过门。若后来结得个善果,也不枉了老师父度脱一场。”且把这胡梁二人削发为僧的事留做后说。

却说那晁大舍用了这个妙计,挤发出梁生、胡旦来了,那晁老钦服得个儿子就如孔明再生,孙庞 [孙庞——战国时期的军事家孙膑和庞涓,二人均以谋略著称。] 复出。那日地方回了话,说道:“梁胡两个都赶得去了。”晁老喜得就如光身上脱了领蓑衣的一般。只是那晁夫人听见儿子把梁生、胡旦打发得去了,心中甚是不快,恼得整两日不曾吃饭。又怪 [怪——埋怨;责怪。] 说:“这两个人也奇!你平常是见得我的,你临去的时节,怎便辞也不辞我一声,佯长去了?想是使了性子,连我也怪得了。但不肯略忍一忍,出到外面被人捉了,谁是他着己的人?”老夫人关了房门,痛哭了一个不歇,住了声,却又不见动静。

丫头在窗外边张了一张,一声喊起,连说:“不好了!老奶奶在床栏干上吊着哩!”大家慌了手脚,掘门的掘门,拆窗的拆窗,从堂上请了晁老下来,从书房叫了晁源来到,灌救了半晌,刚刚 [刚刚——慢慢。] 救得转来。

晁老再三体问,丫鬟媳妇们都说:“不知为甚,只是整两日不曾吃饭。刚才关了房门,又大哭了一场,后来就不见动静了。从窗孔往里张了一张,只见老奶奶在床上吊着。”晁老再三又向晁夫人详问:“果真是为何来?”晁夫人道:“我不为甚么。趁着有儿子的时候我早些死了,好叫他披麻带孝,送我到正穴里去。免教死得迟了,被人说我是绝户 [绝户——没有后代的人,又特指没有儿子的人。] ,埋在祖坟外边!”晁老道:“我不晓得这是怎生的说话!这等一个绝好的儿子,我们正要在他手里享福,快活半世哩,为何说这等不祥的言语?”晁夫人道:“我虽是妇人家,不曾读那古本正传,但耳躲内不曾听见有这等刻薄负义没良心的人干这等促狭 [促狭——也作“促恰”、“促揢”。居心不良,刁钻刻薄。] 短命的事,会长命享福的理!怎如早些闭了口眼,趁着好风好水的时节挺了脚 [挺了脚——伸直了腿,意谓死去。] 快活?谁叫你们把我救将转来!”

那晁老的贤乔梓 [乔梓——父子。] 听了晁夫人的话,也不免毛骨悚然。但那晁夫人还不晓得把他的银子劫得分文不剩,衣服一件也不曾带得出去,差了地方赶逐起身这些勾当哩!大家着实解劝了一番,安慰了晁夫人。事也不免张扬开去,那邢皋门也晓得了。正是:

和气致祥,乖气致异。这样人家,那讨福器?

从此后,那没趣的事也渐渐来也。

评曰:平空一块白地,生生造作出层峦叠嶂,曲水流觞。花木扶疏,禽鱼出没,隋室之迷楼,秦家之咸阳,不是过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