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六回 义士必全始全终 哲母能知亡知败 第2节
傍晚,晁老投了书进来,要讨这个下落。陆给谏将晁老的来书把与邢皋门看了,商量束脩数目,好回他的书。邢皋门 [邢皋门——同本作“那皋门”。邢,此下或误作“那”、“刑”,皆据上文校改,不再出校记。] 道:“这又不是用本钱做买卖,怎可讲数厚薄?只是凭他罢了。这个也不要写在回书里面。”陆给谏果然只写了一封应允的书回复将去。
次早,晁老自己来投拜帖,下请柬,下处齐整摆了两席酒,叫了戏文,六两折席,二十四两聘金,请定过了。邢皋门也随即辞了陆给谏,要先自己回去安一安家,从他家里另到华亭。雇了长骡,晁老又送了八两路费,又差了两人伺候到家,仍要伺候往任上去。陆给谏送了一百两银子,二十两赆仪,也差了一个人伴送。晁老到任的那一日,邢皋门傍晚也自到了华亭,穿了微服,进入衙中。
那晁老一个教书的老岁贡,刚才撩吊了“诗云子曰”,就要叫他戴上纱帽,穿了员领,着了皂靴,走在堂上,对了许多六房快皂,看了无数的百姓军民,一句句说出话来,一件件行开事去,也是“庄家老儿读祭文——难”。却亏不尽邢皋门原是个公子,见过仕路上的光景,况且后来要做尚书的人,他那识见才调自是与人不同。晁老只除了一日两遍上堂,或是迎送上司及各院里考察,这却别人替他不得,也只得自己出去。除了这几样,那生旦净末一本戏文,全全的都是邢皋门自己一个唱了。且甚是光明正大,从不晓得与那些家人们猫鼠同眠,也并不曾到传桶边与外人交头接耳。外边的人也并没有人晓得里面有个邢相公。有了这等一个人品,晁老虽不晓得叫是甚么“无思不服” [无思不服——语出《诗经·大雅·文王有声》。宋朱熹集传:“无思不服,心服也。”] ,却也外面不得不致敬尽礼。
可煞作怪,那晁夫人虽是个富翁之女,却是乡间住的世代村老。他的父亲也曾请了一个秀才教 [教——同本作“叫”,盖以同音而误,据文意酌改。] 他儿子读书,却不晓的称呼甚么先生,或叫甚么师傅,同了别的匠人叫做“学匠”。一日,场内晒了许多麦,倏然云雷大作起来,正值家中盖造,那些泥匠、木匠、砖匠、锯匠、铜匠、铁匠,都歇了本等的生活,拿了扫帚木掀,来帮那些长工庄客救那晒的麦子。幸得把那麦子收拾完了,方才大雨倾将下来。那村老儿说道:“今日幸得诸般匠人都肯来助力,所以不致冲了麦子。”从头一一数算,各匠俱到,只有那学匠不曾来助忙。又一日,与两个亲眷吃酒,合那小厮说道:“你去叫那学匠也来这里吃些罢了,省得又要各自 [各自——山东方言,等于说另外。] 打发。”那个小厮走到书堂,叫道:“学匠,唤你到前边大家吃些饭罢,省得又要另外打发。”惹的那个先生凿骨捣髓的臭骂了一场,即刻收拾了书箱去了。却不知怎的,那晁夫人生在这样人家,他却晓得异样尊敬那个西宾,一日三餐的饮食,一年四季的衣裳,大事小节,无不件件周全。若止靠了外边 [外边——同本作“外迹”。“边”与“迹”盖因形近而讹,据文意酌改。] 的晁老,也就不免有许多的疏节。邢皋门感激那晁老不过二分,感激那夫人倒有八分,所以凡百的事,真真是尽忠竭力,再没有个不尽的心肠。
后来,从晁源到了华亭,虽也不十分敢在邢皋门身上放肆,那蔡肐
、潘公子、伯颜大官人的俗气也就令人难当。幸得邢皋门有一个处厌物的妙法:那晁源跳到跟前,他也只当他不曾来到;晁源转背去了,他也不知是几时脱离;晁源口里说的是东南,邢皋门心里寻思的却是西北;所以邢皋门到一毫也没有嫌憎他的意思。只是晁源第一是嗔怪爹娘何必将邢皋门这般尊敬,又指望邢皋门不知怎样的奉承,那知他又大落落的,全没些瞅睬。若与他一溜雷 [一溜雷——山东方言,结为同道、做成一路的意思。] 发狂胡做,倒也是个相知,却又温恭礼智,言不妄发,身不妄动的人。
晁源已是心里敢怒,渐渐的口里也就敢言了。邢皋门又因他爹娘的情面,只不与他相较。后来又陪了晁老来到通州,见晁源弃了自己的结发,同了娼妾来到任中,晓得他不止是个狂徒,且是没有伦理的人了。又知道他与梁生、胡旦结拜弟兄,这又是绝低不高,没有廉耻的人了。又晓得他听了珍哥的说话逼死了嫡妻,又是忍心害理的了。又晓得他把胡旦、梁生的行李银子挤了个干净,用了计策赶将出去,这又是要吃东郭先生的狼一般了。“生他的慈母尚且要寻了自尽,羞眼见他,我却如何只管恋在这里?这样刻毒,祸患不久就到了。我既与他同了安乐,怎好不与同得患难?若不及早抽头,更待何日?”托了回家科考,要辞了晁老起身。晁老虽算得科考的日子还早,恃了有这个一了百当的儿子,也可以不用那个邢皋门。晁源又在父亲跟前恨命怂恿得紧。看了日子,拨了长马,差定了里外送的人,预先摆酒送行,倒也还尽成个礼数。
邢皋门行后,晁大舍就住了邢皋门的衙宇,摄行相事起来。却也该自己想度一想度,这个担子,你拇量担得起担不起?不多几时,弄得个事体就如乱麻穿 [乱麻穿——即乱麻串,理不清头绪的乱麻。穿,同“串”。] 一般。张三的原告梢在李四的详文,徒罪的科条引到斩罪的律例。本道是个参政的官衔,他却称他是佥事。那官衔旁里小字批道:“的系何日降此二级?”一个上司丁了父艰 [丁了父艰——因父亲去世回家守制。同本作“下了父艰”。“丁”与“下”盖因形近而讹,据文意酌改。] ,送长夫的禀内说他有“炊臼之变” [炊臼之变——唐段成式《酉阳杂俎·梦》:“卜人徐道昇,言江淮有王生者,榜言解梦。贾客张瞻将归,梦炊于臼中。问王生,生言:‘君归不见妻矣。臼中炊,故无釜也。’”无釜,谐音“无妇”,惟丧妻之事。下文说晁源引了这个典故,但却将“无釜”错会成“无父”,误将丧妻之典用在上司丧父之事上。] 。那上司回将书来,说道:“不孝积愆无状,祸及先君。荆布人幸而无恙,见与不孝同在服丧,何烦存唁!”看了书,还挺着项颈强说:“故事上面 [上面——同本作“土面”。“上”与“土”盖因形近而讹,据文意酌改。] 说,有人梦见‘炊臼’,一个圆梦的道:‘是无父也。’这上司不通故事,还敢驳人!”晁老儿也不说叫儿子查那故事来看看,也说那上司没文理。这只邢皋门去了不足一月,干出这许多花把戏了,还有许多不大好的光景。
晁夫人又常常梦见他的公公扯了他痛哭,又常梦见计氏脖子 里拖了根红带与晁源相打,又梦见一个穿红袍戴金幞头的神道坐在衙内的中厅,旁边许多判官鬼卒,晁源跪在下边,听不见说的是甚话,只见晁源在下面磕几个头,那判官在簿上写许多字,如此者数次。神道临去,将一面小小红旗,一个鬼卒,插在晁源头上,又把一面小黄旗插在自己的窗前。
晁夫人从那日解救下来,只是恶梦颠倒,心神不宁。又兼邢皋门已去,晁源甚是乖张,晁老又绝不救正,好生难过。一日,将晁书叫到跟前,说道:“这城外的香岩寺就是太后娘娘敕建的香火院,里面必有高僧。你将这十两银子去到那里寻着住持师傅,叫他举两位有戒行的,央他念一千卷救苦难观世音菩萨的宝经,这银子与师傅做经钱。念完了,另送钱去圆经。把事干妥当回话。”
晁书领了命,回到自己房里,换了一道新鲜衣帽,自己又另袖了三两银子在手边,骑了衙里自己的头口,跟了一个衙门青夫,竟往香岩寺去。到了住持方丈里边,恰好撞见胡旦,戴了一顶缨纱瓢帽,穿了一领栗色的湖罗道袍,僧鞋净袜,拿了两朵千叶莲花,在佛前上供。晁书乍见了个光头,也还恍恍惚惚的,胡旦却认得晁书真切。彼此甚是惊喜,各人说了来的缘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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