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七回 病疟汉心虚见鬼 黩货吏褫职还乡 第2节
晁夫人一个儿子丝丝两气 [丝丝两气——后文也作“丝丝凉气”。形容气息微弱的样子。] 的病在床上,一个丈夫不日又要去坐天牢,只指望这一会子怎么得一阵大风,像括那梁灏夫人的一般 [梁灏夫人——戏曲《折桂记》中人物。宋人梁灏早年读书于望仙楼,有大风将闺秀薛玉梅吹到楼上,二人遂成夫妻。后梁灏八十二岁得中状元,薛玉梅成诰命夫人。] ,把那邢皋门从淅川县括将来才好。如今举眼无亲,要与个商议的人也没有。又思量道:“若不把梁生、胡旦挤发出去,若得他两个在这里,也好商议,也是个帮手。如今他又剃了个光头,又行动不得了,真是束手无策!”
差了晁凤到城上报房打听那全本的说话,不知因甚缘故,科里的揭帖偏生不帖出来。只得寻了门路,使了五两银子,仍到那上本的御史宅内,把那本稿抄得出来。看了那稿上的说话,却不知从那里打听去的,就是眼见也没有看得这等真。晁凤持了本稿,星飞跑了回来,递与晁老看道:
湖广道监察御史欧阳鸣凤,为击锄污鄙州官,以清畿甸事:《书》云:“民为邦本,本固邦宁。”矧邦畿千里之内,拥黄图而供玉食,惟民是藉;所以长民之吏,必得循良恺悌之人,方不愧于父母之任。且今丑寇跳梁,不时内犯;闾阎供亿烦难,物力堵御不易。百计噢咻,尚恐沟瘠不起;再加贪墨之夫,吸民之髓,括地之皮,在皇上辇毂之下,敢于恣赃以逞。如通州知州晁思孝其人者,空负昂藏之壳,殊无廉耻之心。初叨岩邑,政大愧于烹鲜;再典方州,人则嫌其铜臭。犹曰暧昧之行,无烦吹洗相求;惟将昭彰于耳目,怨毒于人心者,缕析为皇上陈之:结交近侍者有禁。思孝认阉宦王振为之父,大州大邑,不难取与以如携。比交匪类者可羞。思孝与优人梁寿结为亲,阿叔阿咸 [阿咸——三国魏阮籍之侄阮咸有才名,后因称侄为“阿咸”。] ,彼此称呼而若契。倚快手曹铭为线索,百方提掇,大通暮夜之金:平其衡之赃八百,吴兆圣之贿三千,罗经洪之金珠,纳于酒镡 [酒镡——同“酒坛”。] ,而过送者屈指不能悉数。听蠢子晁源为明杖,凡事指陈,尽抉是非之案:封祝龄之责四十,熊起渭之徒五年,桓子维之土田,诬为官物,而自润者更仆难以缕指。告状诉状,手本呈词,无一不为刮金之具;原告被告,干证牵连,有则尽为纳赎之人。牙行斗秤,集租三倍于常时;布帛丝麻,市价再亏于往日。至于军前草豆,皇上恐其扰累民间,以滋重困,特发帑银,颁散畿内,令其平价蓄储。严旨再申,莫不祗惧。思孝敢将原颁公帑尽入私囊,料草尽派里下。原额之外,仍多派三千有奇。将一千俵赏衙官衙役,以称其口;以一千报为节省,转博其名。皇上之金钱攫搏无忌,尚何有于四境之民也!此一官者,鼯技本自不长,灵窍又为利塞;狼性生来欠静,鼻孔又被人牵。伏乞皇上大奋宸严,敕下法司审究。若果臣言不谬,如律重处,以雪万家之怨,以明三尺之灵,地方与官箴,两为幸甚!
晁老儿看本稿,把个舌头伸将出来,半日缩不进去。晁夫人问道:“本内却是怎么说话?”晁老儿只是摇头。寻思了半夜,要把这草豆银子散与那些百姓,要他不认科敛。把这一件的大事弭缝得过,别事俱可支吾。连夜将快手曹铭叫进衙内,与他商量。曹铭道:“‘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!’百姓们把银子收得去了,依旧又不替我们弭缝,不过说‘起初原是私派,见后来事犯,才把银子散与我们’。这不成了‘糟鼻子不吃酒’ [糟鼻子不吃酒——歇后语,隐“枉耽了虚名儿”。] ,何济于事?可惜瞎了许多银子!”晁老道:“依你却如何主意?”曹铭道:“依了小的,‘使他的拳头,捣他的眼儿!’拿出这银子来上下打点,一定也还使不尽,还好剩下许些,又把别项的事情都洗刷得干净。若把银子拿出来与了他,这事又依旧掩不住,别的事还要打点,仍要拿出自己的银子来用。小的愚见如此,不知以为何如?”晁老道:“你见得甚是有理。就是你大叔好时,也还不如你这主意。”就依计而行。
到了次日,法司的差人同了道里的差官到州拘拿一干官犯,两三个把晁老儿牢牢守定,不许他片刻相离,别的多去叫那些本内有名人犯,又定要晁源出官。差人开口成千成百的诈银子,送到五百两还不肯留与体面,仍要上绳上锁。
却又遇着一个救星,却是司礼监金公,名英,是我朝第一个贤宦,下到通州查验城池草豆。晁老被差人扭别 [扭别——等于说羁绊。] 住了,出去迎接不得。他那门下的长随,闻知差人诈到五百两,还要凌辱。金公叫人分付:“晁知州虽然被论,不曾奉旨革职,又非厂卫拿人,何得擅加杻锁?如差人再敢凌辱,定行参拿。”只因金公分付了这一声,比那霹雳更自不同。差人不说金公是躧那不平的路,只说金公与晁老相知,从此在晁老身上一些也不敢难为。留差人在衙内住歇,收拾了一二日,同差人投见了法司,收入刑部监内,先委了山东道御史、山东司主事,大理寺寺副会问。
却说那快手曹铭虽是个衙役,原来是一个大通家 [大通家——大能人、有本领的人的意思。] ,绰号叫做“曹钻天”,京中这些势要的权门多与他往来相识。又亏不尽晁源害病,出不来胡乱管事,没人掣得他肘,凭他寻了妥当的门路,他自己认了指官诓骗的五六百两赃,问了个充军。晁老儿止坐了个“不谨” [不谨——本为考核官吏所作的评语,意谓所做之事不合为官的体统。] ,冠带闲住。
那些派他草豆的百姓,内中有几个老成的,主持说道:“他虽然侵欺了万把银子,我们大家已是摊认了,你便证出他来,这银子也不过入官,断没有再还我们的理。我们且要跟了随衙听审,不知几时清结,倒误了作庄家的工夫。后来州官又说我们不是淳良百姓。我们大家齐往道里递一张连名公状,说当初草豆是发官银买的,并未私派民间;如今农忙耕麦之际,乞免解京对审。”道里准了状子,与他转了详,晁老儿遂得了大济。这又亏了曹铭。问官呈了堂,又驳问了一番,依旧拟了上去,法司也就允详覆本。那欧阳御史不过是听那辛阁下的指使,原与晁老无仇,参过他一本,就算完他的事了,所以也不来定要深入他罪。奉旨发落下来,俱依了法司的原拟,曹铭问了遵化卫军。这一场事,晁老也通常费过五千馀金,那草豆官银仍落得有大半。回到衙内,晁夫人相见了,也还是喜欢。
却又晁源渐觉减了病症,也省得人事了,查问那梁生、胡旦的银子皮箱。人把那见神见鬼,他自己下床来掇银子,搬皮箱,晁夫人祷告许愿心的事,大家都众口一词,学与知道。他说:“那有鬼神!是我病得昏了。如何却把银子行李要去还他?这是我费了许多心留下的东西,却如何要轻易还他?难道他还有甚么锦衣都督不成!我怕他则甚!若我把他首将出去,他却不人财两空么?这点东西是他留下买命的钱,那怕使他一万两何妨!”每日与晁夫人相闹。晁夫人道:“咱家中东西也自不少,你又没有三兄六弟分你的去。纵然有个妹子,他已嫁夫着主去了,我就与他些东西,这是看得见的。你若能安分,守住自己的用,只怕你两三辈子还用不尽哩!希罕他这点子赃东西做甚!你若再还不肯,宁可我照数赔你罢了。你不记得你前日那个凶势,几乎唬死我哩!”他又说道:“娘有东西是我应得的,怎么算是赔我?我只要他两个的东西!”晁夫人道:“他的东西,我已叫人还与他了。”晁源那里肯听?在那枕头上滚跌叫唤,晁夫人只是点头。
夫人还坐在房内,只见晁源的疟疾又大发将来,比向日更是利害,依旧见神见鬼。梁生、胡旦又仍旧戴着枷锁,说他皮箱里面不见了一根紫金簪,一副映红宝石网圈,梁生皮箱内不见二丸缅铃 [缅铃——一种性工具,铃状,产于印度或缅甸。明谢肇淛《五杂俎》:“滇中又有缅铃,大如龙眼核,得热气则自动不休。”] 、四大颗胡珠,说都是御府的东西,押来起取。晁源自问自答的向头上拔下那支簪来,又掇过一个拜匣开将来,递出那网圈、缅铃、胡珠,送在晁夫人手内。晁夫人接过来看,说道:“别的罢了,这两个金圪搭能值甚么,也还来要?”正看着,那缅铃在晁夫人手内旋旋转将起来,唬得晁夫人往地下一撩,面都变了颜色。晁老叫人拾得起来,包来放在袖内。可煞作怪,这几件物事没有一个人晓得的。就是梁生、胡旦,也并无在晁书面前提起半个字脚,这不又是韦陀显圣么?那日自己掇皮箱,搬银子,连晁老也都不信。这一番却是晁老亲眼见的。晁夫人又与他再三祝赞,直到次日五更方才出了一身冷汗,渐渐醒转。直到 [直到——同本作“直得”,据文意酌改。] 晁老学与他这些光景,他方略略有些转头。一连又重发了五六场,渐渐减退。
本篇未完,请继续下一节的阅读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