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八回 富家显宦倒提亲 上舍官人双出殡 第2节
次日,老夏同晁书媳妇都扮了这边的媒人,先到了唐侍郎府里,见了夫人,说是晁家差去题亲,请出小姐相见:
五短身材,黑参参面弹;两弯眉叶,黄干干云鬟。鼻相不甚高梁,眼睛有些凹塌 [凹塌——同本作“四榻”。“凹塌”与“四榻”盖因形近而讹,据文意酌改。] 。只是行庄坐稳,大家风度自存;兼之言寡气和,阃秀规模尚在。
众媒婆都见过了礼,说了些长套话,又虚头奉承了一顿。唐夫人叫养娘管待了酒饭,每人赏了一百铜钱。
辞了出来,又合那个媒婆到了秦参政宅内,也照先见了夫人,又请见了小姐。那小姐:
无意中家常素服,绝不矜妆;有时间中窾微言,毫无娇饰。举头笼一片乌云,遍体积三冬皑雪。不肥不瘦,诚王夫人林下之风 [“王夫人”句——南朝宋刘义庆《世说新语·贤媛》:“王夫人神情散朗,故有林下风气。”王夫人,晋谢遏之姊,其婿王姓,故称。林下之风,指风度闲雅飘逸。] ;有矩有模,洵顾新妇闺门之秀 [“顾新妇”句——南朝宋刘义庆《世说新语·贤媛》:“顾家妇清心玉映,自是闺房之秀。”顾新妇,晋张玄之妹新嫁顾姓,故称“顾家妇”或“顾新妇”。闺门之秀,大户人家有才德的女儿。] 。
众人见了,肚里暗自称扬不了,说世间那有这等绝色女子,叙说了些没要紧说话。秦夫人也着人管待酒饭。门上来通报说:“舅爷来了。”夫人分付:“请进。”
那舅爷约有三十多年纪,戴着方巾,穿一领羊绒肐绸袄子,厢鞋绒袜,是临清州学的秀才,在道门前开店治生。进来见了夫人,夫人问道:“武城县一个晁乡宦,见任通州知州。兄弟,你可认得他么?他有个儿子,是个监生,够多大年纪了?”舅爷回说:“我不曾认得那晁乡宦,我止认得那监生。年纪也将近三十多了。”夫人问说:“人材何如?家里也过得么?”舅爷说:“人材齐齐整整的,这是武城县有名的方便主子,那还有第二家不成?姐姐,你问他怎(的)?”夫人道:“他家在这里求亲。”舅爷说:“求那个亲?”夫人道:“就是监生要求外甥为继。”舅爷说:“晁监生这一年多了还没续弦哩?”夫人道:“你怎么合他相识?”舅爷说:“这说起来话长着哩。他正妻是计氏,后来使八百两银娶了一个唱正旦的小珍哥……”
夫人听说,惊道:“阿!原来小珍哥嫁的就是他!”舅爷又说:“自从有了小珍哥,就把那大婆子贬到冷宫里去了。他家里有原走的两个姑子,那日从他大婆子后头出来,小珍哥说是个和尚道士,合计氏有奸,挑唆晁监生要休他。计氏半夜里在珍哥门上吊杀了。计氏哥在咱这道里告准了状,批在刑厅问。后来解道,打的动不的,在我店里养疮,住够四十日。”夫人问:“是谁?养甚么疮?”舅爷说:“是晁监生合珍哥的棒疮。”夫人问道:“连监生都打来么?”舅爷说:“监生打了二十,小珍哥打了二十五,两个姑子俱拶了。革了监生,问了徒罪。小珍哥问了绞罪。他这官司,连房钱饭钱带别样零零碎碎的,我也使够他百十两银子。”夫人道:“这门亲,咱合他做不做?”舅爷说:“这事我不敢主,只姐姐合姐夫商议。论人家,是头一个财主;论那监生,一似个混帐大官儿。”
晁书媳妇在那厢房吃着饭,听见舅爷合夫人说的话,心里道:“苦哉,苦哉!撞见这个冤家,好事多半不成了!”吃了饭,夫人也没慨许,只说:“老爷往府里拜按院去了,等老爷回来商议停妥,你迟的几日再来讨信。”每人也赏了一百铜钱。
辞了夫人出来,往下外行走,三个妈妈子 [妈妈子——对媒婆等的俗称,含贬义。] 商量说:“唐家的姑娘人材不大出众,这还不如原旧姓计的婶子哩,这是不消提的了。这秦姑娘到是有一无二的个美人,可可的偏撞着这们个舅爷打拦头雷。”说着到了下处,鞴上头口,打发了店钱起身。到家见了晁夫人爷儿们,把两人的人材门第,舅爷合奶奶的话,一一说得明白。晁大舍将唐家小姐丢在九霄云外,行思坐想,把一个秦小姐阁在心窝。
秦参政回了家,夫人说了详细。待要许了亲,又因晁源宠娼妇,逼诬正妻吊死,不是个好人;待要不许,又舍不的这样一门财主亲家,好生决断不下。秦参政道:“他舅的话也不可全信。只怕在他店里住,打发的不喜欢,恼他也不可知。临清离武城不远,咱差秦福去打听个真实,再为定夺。”
这秦福是秦参政得力的管家,凡事都信任他,却都妥当。秦福到了武城,钻头觅缝的打听,也曾问着计巴拉、高四嫂,南门开针铺的老何,间壁的陈裁,说得那晁大官人没有半分好处。秦福家去回了主人的话,秦参政把那许亲的心肠冷了五分,也还不曾决绝,只是因看他“孔方兄”的体面,所以割不断这根膻肠。这边晁大舍也瞒了珍哥,差人几次去央那舅爷在秦夫人面前保举,许过事成,愿出二百两银子为谢。为这件事,倒扯乱得晁大舍寝食不宁,几乎要害出了单思病来。又可恨那晁书媳妇看得晁大舍略略有时放下,他便故意走的跟前,把秦小姐的花容月貌数说一番,说得那晁大舍要死不生。
再说晁老儿年纪到了六十三岁,老夫老妻,受用过活罢了,却生出一个过分的念头:晁夫人房内从小使大的一个丫头,叫做春莺,到了十六岁,出洗 [出洗——山东方言,出落。洗,同“息”。] 了一个像模样的女子,也有六七成人材,晁老儿要收 [收——同本作“牧”。“收”与“牧”盖因形近而讹,据文意酌改。] 他为妾。晁夫人道:“请客吃酒,要量家当。你自己忖量,这个我不好主你的事。”晁老道:“那做秀才时候,有那举业牵缠,倒可以过得日子。后来做了官,忙劫劫的,日子越发容易得过。如今闲在家里,又没有甚么读书的儿孙可以消愁解闷,只得寻个人早晚伏侍,也好替我缝联补绽的。”夫人慨然允了。看了二月初二日吉时,与他做了妆新的衣服,上了头,晚间晁老与他成过了亲。
晁老倒也是有正经的人,这沉湎的事也是没有的。合该悔气 [悔气——即“晦气”,倒霉。悔,通“晦”。元明戏曲常见使用。] ,到了三月十一日,家中厅前海棠盛开,摆了两桌酒,请了几个有势力的时人赏花。老人家毕竟是新婚之后,还道是往常壮盛,到了夜深,不曾加得衣服,触了风寒。当夜送得客去,头疼发热起来。若请个明医来看,或者还有救星也不可知,晁源单单要请杨古月救治。杨古月来到,劈头就问:“房中有妾没有?”那些家人便把收春莺的事合他说了。那杨古月再没二话,按住那个“十全大补汤”的陈方,贴药吃将下去,不特驴唇对不着马嘴,且是无益而反害之。到了三月二十一日,考终了正寝。
晁夫人哭做一团,死而复活,在计氏灵前祝赞了一回,要他让正房停放晁老,把计氏移到第三层楼下。合家挂孝,受吊念经,请知宾管事,请秀才襄礼。
晁源在那实事上不做,在那虚文到是肯尚齐整的。画士一面传神,阴阳官 [阴阳官——即阴阳生,参见第十回注。] 写丧榜。晁大舍嫌那“奉直大夫”不冠冕,要写“光禄大夫上柱国先考晁公”。那阴阳官扭他不过,写了贴将出去。但凡来吊孝的,纷纷议论。后边一个陈方伯 [方伯——明清时对布政使的称呼。] 来吊,见了大怒道:“孝子不知事体,怎么相礼的诸兄也都不说一声,陷人有过之地!”吊过孝,晁源出来叩谢。陈方伯叫他站住,问他道:“尊翁这‘光禄大夫上柱国’是几时封的?”晁源道:“是前年覃恩封的。”陈方伯道:“这‘光禄大夫上柱国’是一品勋阶,知州怎么用得?快快改了!只怕县官来吊,不大稳便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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