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四回 狄义士掘金还主 贪乡约婪物消灾
[婪物消灾——同本目录作“恐吓渔财冶,据正文回目校改。]
身世百年中,泛泛飘蓬。床头堆积总成空。惟有达观知止足,清白家风。可笑嗜财翁,心有钱虫。营营征逐意忡忡。觅缝寻头钻鸭子,不放些松。
——右调《浪淘沙》
那求仙学佛的人虽说下苦修行,要紧处先在戒那酒、色、财、气。这四件之内,莫把那“财”字看做第三,切戒处还当看做第一。我见世上的人为那“酒”、“色”、“气”还有勉强忍得住的,一犯着个“财”字,把那孝、弟、忠、信、礼、义、廉、耻八个字且都丢吊一边。人生最要紧的是那性命,往往人为了这“财”,便就不顾了性命,且莫说管那遗臭万年,千人咒骂。若是这“财”,丧了良心,涂抹了面孔,如果求得他来,便也只图目下的快活,不管那人品节概的高低,倒也罢了。谁知这件“财”字的东西忒煞作怪,冥漠之中差了一个财神掌管,你那命限八字之中该有几千几万,你就要推却一分也推却不去,你那命里边不是你应得之物,你就要强求分厘毫忽,他也不肯叫你招来。你就勉强求了他来,他不是挑拨那病鬼来缠你 [你——同本作“他”,据文意酌改。] ,乘机逃在那医人家去,或是勾引孽神琐碎,他好投充势要之家,叫你分文不剩,空落一身狼狈。
当初尉迟敬德 [尉迟敬德——尉迟恭,字敬德,唐代开国元勋之一。] 在那隋末的时候,还做那打铁的匠人。空负了满肚的英雄,时运不来,且要受那凄凉落拓。一日五更起来,生了炉火,正要打铁,只见一个人长身阔膀,黑面虬髯,好似西洋贾胡一般,走来要尉迟敬德配一把锁匙。尉迟敬德认了他一认,问说:“我侧近边曾不见有你这人。若是外来的远人,如何得来的恁蚤?”那人说道:“我是财神,掌管天下人的财帛。因失落了库上钥匙,烦你配就。”尉迟敬德说道:“我如此一条猛汉,这样贫困,在此打铁为生,口也糊他不足。你既系财神,何不相济?”财神说道:“你是大富大贵的人,但时还未至。我见与你看守一库铜钱。你若要用,约得若干济事,你可写个支帖交我,我明日送到这村东柳树下堆垛,你五更去取便得。”尉迟敬德取过一张纸来,正待要写,那神说道:“帖上不必书名,你只写鄂公支钱若干即是。”尉迟敬德问说:“你可以与我多少?”神说:“脱不了是你应得之物,多少任意。”尉迟敬德说:“我只取三百万。”写完帖,交与了那神,作别而去。
次夜五更,尉迟敬德起来走到村东柳树底下,只见山也似的一大堆钱。尉迟敬德每边肩上先自己抗了二三十吊,走到家来,叫起四邻八舍同去与他抗钱。内中有乘机窃取的,或是缠在腰里,或是藏在袖中,那钱都变了青竹蛇儿,乱钻乱咬;也有偷了家去的,都变成了蛇,自己走到敬德家中。惟其成了活钱,所以连看守也是不必的。敬德得了这股财帛,才有力量辅佐唐太宗东荡西除,做了元勋世胄,封了鄂公,赐了先隋的一库铜钱。开库查点,按了库中旧册,刚刚的少了三百万。又掀到册的后面,当日敬德写的张票都在上边。
看官听到此处,你说这财帛岂可强求?所以古来达人义士,看得那仁义就似泰山般重,看得财物就如粪土般轻,不肯蒙面丧心,寡廉鲜耻,害理伤天,苟求那不义的财帛。至于遇着甚么失落的遗金,这是那人一家性命相关,身家所系,得了他的未必成用,断是人祸天灾。人到这个关头,确乎要拿出主意,不要错了念头,说“可以无取,可以取”的乱念,务必要做那江夏的冯商 [冯商——戏曲人物,江夏人。明沈寿卿《三元记》、佚名《四德记》皆演其事。《四德记》今佚,《三元记》中有冯商在祥符县客店中捡得药商赵甲所遗银包,在店中坐等数日,终将银包还给赵甲的情节。] 。若说尝有人家起楼盖屋,穿井打墙,成窖的掘出金银钱钞,这其实又无失主,不知何年何月、何代何朝迷留到此,这倒可以取用无妨,不叫是伤廉犯义。
有那样廉士,不肯苟求。管宁合华歆锄地,锄出一锭金子。管宁只当是瓦砾一般,正眼也不曾看,用锄拨过一边。华歆后来锄着,用手拾起,看是金子,然后撩在一边。旁人就看定了他两人的品行。果然华歆后来附了曹操,杀伏皇后,废汉献帝;管宁清风高节,浊世不污。
一个羊裘翁,五月热天,没有衣裳穿得,着了一领破羊皮袄,打柴度日。路上一锭遗金,有一个高人走过,把那锭 [锭——同本作“定”,盖因形近而讹,据文意酌改。] 金子踢了一踢,叫那羊裘翁拾了去用。羊裘翁说:“你曾见五月里穿羊裘的人,是肯拾人金子的么?”他的意思说道,既是肯拾金子的人,实是无所不为、蝇营狗苟的了。既是无所不为、蝇营狗苟,这五荒六月,断然就有纱袗 [袗(zhěn)——单衣。] 、纱裤、纱服、纱裙、纱鞋、纱袜的穿了,何消还着了羊皮打柴受苦哩?
这都也还是须眉男子,烈气的丈夫,不足为异。还有那妇人之中,大有不凡识见。一个李尚书,名字叫是李景让。两个弟弟,一个叫是李景温,一个叫是李景庄。三个小的时候,死了父亲。他的母亲还在中年以下,守了三个儿子过日,家事甚是萧条。一年夏里,连雨濯倒两堵高墙。止了雨,叫人整理,墙脚掘出一只船来,船中满满的都是铜钱,请了那李夫人去看。夫人说道:“这是上天怜我母子孤寡,以此相周;但系地中掘出,所用无名,终是不义。若上天见怜孤寡,三子见在读书,使各自成名,把此钱作为后日俸禄。”仍叫人依旧掩埋,上面垒了墙界。后来果然李景让做到尚书,景温、景庄官居方面。
看官听说,你道我说许多话头作甚?如今要单表狄员外掘藏还金的事情。
却说狄员外与薛教授合请了程乐宇教他两家子弟,在他间壁新买的一所闲空地基盖造书舍,俱已盖完。狄员外看了人在那里打扫,恰好正冲书房门口,一株玫瑰花半枯不活的。狄员外说:“这株朽坏的花木不宜正冲了书房。移到他井池边去,日日浇灌,或者还有生机。”叫人掘到根下,只听的砉然一声,掘将起来,原来是一个小小的沙坛,坛内满满的都是铜钱,钱下边又是大小块锭不等的银子。
狄员外道:“早教杨春自己掘得,这房基也不消卖了。我想人谋不如天算。那一年发水,家家都被了水患,偏我得了许真君的护佑,家财房屋,一些也没曾冲去。受了这样的护持,还不做那好人,图那不义之财作甚?我这有饭吃的人家,得这点子东西也显不出甚么富;若是杨春这穷鬼得了,这全 [全——当为“权”的借字,权且、且。] 就是他富家哩。使了不上八两银子买了这地铺,刚刚的才五六个月,得这望外的浮财,一定不好。”主意拿定不要他的,使人叫了杨春来到。
杨春说:“狄官人,我听见人说你在地铺子上掘了些东西,你使人叫了我来,莫非要分些与我么?”狄员外领了他看,说道:“这不够你方便的么?”杨春说:“有了这些,自然方便,但我那里有这造化?这株玫瑰花是我种的,我难道没垉 [垉——同“刨”。] 这地?却怎么掘他不着,偏是狄官人你就掘着了?可见这是你的造化。”狄员外说:“这原是你的地铺里东西,你自拿去买几亩地,过日子去。那年水不冲我的,就是龙天看顾,还希图这个做甚?”杨春道:“你说的甚么话?我一个钱卖己你,清早写了文书,后晌就是你的物业,你掘几千几万,也就不与我相干了。况且文书写的明白,土上土下尽系买主。如今待了这许多时,连房子 [房子——同本作“房千”。“子”与“千”盖因形近而讹,据文意酌改。] 也都盖了,掘出东西,叫我拿去,也没有这理。你老人家有仁义,为我的穷,你分几吊钱己我,我替你老人家念佛;你一个钱不分己我,这是本等,我也只好说我没造化罢了,也没有怨你老人家的事体。”狄员外道:“这东西是我自己掘出来的,又没有外人看见,我藏过了不说,谁人晓得?我既叫了你来,这是我真心与你,我决意不要的,你快些收拾了回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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