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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五回 无行生赖墙争馆 明县令理枉伸冤 第2节

一个侯小槐开个小小药铺,与他相邻。他把侯 [侯——同本作“候”。“侯”与“候”盖因形近而讹,据上下文校改。同本“侯小槐”的“侯”字多误作“候”,此后径改,不再出校记。] 小槐的一堵界墙作了自己的,后面盖了五间披厦 [披厦——依墙而建,房顶为一面斜坡的小屋。] ,侯小槐也不敢与他争强。过了几年,说那墙后面还有他的基址,要垒一条夹道,领了一阵秀才徒弟,等县公下学行香,拿了一张呈子跪将过去,说侯小槐侵他的地基。县官接了呈子,问说:“后面跪的诸生是做甚的?”他说:“都是门徒,为公愤故来相伴生员的。”县官说:“若有理的事,‘一夔足矣 [一夔足矣——意思是一个人就足够了。夔,相传为尧时的乐正。] ’,何庸公愤?”回去出了票,齐人听审。

侯小槐也递了诉状,说他的房子住了两世,汪秀才是新买的,只问他的卖主果然墙是谁的。县官问说:“汪生员买的时候,这所在是屋是墙?”侯小槐说:“从来是墙,汪生员买到手里,才起上了屋。”县官说道:“侯小槐,你把他的房基画出我看。”侯小槐在那地上用手画道:“他那房子原是一座北房、一座南房、一座西房,如今他方盖上了一座披厦。这后墙是小人自己的界墙。”

汪为露说:“这墙是生员的,墙后还有一步的地基,文书明白。他欺生员新到,故此丧了良心图赖。”县公笑道:“你把这墙拆了,坐 [坐——山东方言,将建筑物的基址按其朝向向后挪移,叫做“坐”。] 出东边一步去,盖一座深大的东房,做了四合的爻象,委实也好。这也怪不得你起这个念头,我也该作成你这件好事,只是那侯小槐不肯依。”汪为露说:“若是尊师断了,他怎敢不依?”县官道:“你这个也说得是。”指着自己的心道:“可奈他又不依!你那些徒弟今在那里?”汪为露说:“都在外面,一个也不少。”县官说:“怎么都不进来抱公愤?”汪为露说:“因遵宗师的法度,不敢进来。待生员出去叫他们去。”县官说:“也不消去叫。”拿起笔来,在那审单上面写道:

审得生员汪为露,三年前买屋一所,与侯小槐为邻。汪有北屋、南屋、西屋,而独东无东房,以东房之地隘也。私将侯小槐之西壁以为后墙,上盖东厦三间,以成四合之象。见侯小槐日久不言,先发箝制,不特认墙为己物,且诬墙东尚有馀地。果尔,汪生未住之先,不知已经几人几世,留此缺陷以待亡赖生之妄求哉?妇人孺子,谁其信之!无行劣生,法应申黜。姑行学责二十五板,押将厦屋拆去,原墙退还侯小槐收领。再若不悛,岁考开送劣简 [开送劣简——将生员的劣迹条陈开列,申报学道予以降级或褫革生员身份的处分。] 。馀俱免供。

县官写完,说道:“我已判断了。我读你听。”汪为露方才垂首丧气,禀道:“既蒙宗师明断,生员也不敢再言。只求叫他依旧借墙,免拆这厦屋罢。”县官说:“借墙与你盖屋,原是为情。你今呈告到官,这情字讲不得,全要论法了。况你这样歪人,谁还敢再与你缠帐?我劝你快快的拆了那房,把墙退与他去。若抗断不服,目下岁考的行简,一个也就是你!我明白开送,不是瞒人。饶你罚米罢!出去!”叫原差:“押到学里戒饬过,拆完了房,取了侯小槐的领状,同来回话。”

出到大门外边,汪为露还撺拳拢袖要打那侯小槐,又嗔那些徒弟不帮了他出力。差人说道:“他上边又没有拿话丁你,是大爷自己断的,你打他则甚?我是好话,相公你莫要后悔!”那徒弟里边,都七嘴八舌发作那个侯小槐。独有一个宗昭,字光伯,也是个名士,只问说:“县公怎样断了?”差人拿出那审单来看。宗光伯看了点头说:“有理的事慢讲,不必动粗。”都同了汪为露到了学里。

学师升了明伦堂,看了县公的亲笔审语,叫门子抬过凳来,要照数的戒饬。这却得了那徒弟们的大力,再三央恳,那学官方才准了免责,说道:“你却要出一两谢礼与那县里的公差,好央他去回话。”公差说道:“这个却不敢受,只说是师爷看了众位相公的情面,不曾戒饬就是了。”学师道:“瞒上不瞒下的,你何苦来?等他不谢你一两银,凭你怎么回话,我也不好怪你了。”出到外面,汪为露一个钱也不肯与那差人,只看那些徒弟。那些徒弟又众目只看那先生。内中有一个金亮公说道:“我们见在的十二个人,每人拿出一钱来,把一两谢原差,把二钱与学里门子。我有银在此,出了去,你们攒了还我。”汪为露道:“劳动陪也罢了,怎好又叫你们出银?”虚谦了一谦,看着金亮公秤出一两二钱银子,打点了差人门子开去。

差人又押了去交墙。汪为露撒赖道:“这要叫我拆房,我只是合他对命,把毛挦的罄净,啃了鼻子抠眼!我就自家照不过你,我还有许多徒弟,断不输与这光棍奴才!”又是宗光伯悄悄的说道:“先生既是还问他借墙,合他好说。这失口骂他,他岂没个火星?这事就难讲了。”他听了宗光伯的话方不做声。各人且回家去。

侯小槐因受了他一肚酽气,气出一场病来,卧床不起。差人又催他拆房,侯小槐又病的不省人事。汪为露揉了头,脱了光脊梁,倘在侯小槐门前的臭泥沟内,浑身上下,头发胡须,眼耳鼻舌,都是粪泥染透,口里辱骂那侯小槐。后来必定不肯拆房。他平日假妆了老成,把那眼睛瞅了鼻子,口里说着蛮不蛮、侉不侉的官话,做作那道学的狨腔。自从这一遭丢德,被人窥见了肺肝。

谁知他还有一件的隐恶,每到了定更以后,悄悄的走到那住邻街屋的小姓人家,听人家梆声 [听人家梆声——在人新婚之夜偷听新婚夫妻的言谈动静,叫做“听房”,也叫“听梆声”。这里是指偷听人家夫妻的房中生活。梆,同本作“挷”,盖因形近而讹,据文意酌改。同本多有“梆”误作“挷”之处,此后径改,不再出校记。] 。一日,听到一个屠户人家两口子正在那里行房,他听得高兴,不觉的咳嗽了一声。屠户穿了衣裳,开出门来,他已跑得老远,赶他不上,罢了。谁知他第二日又去听他,那屠子却不曾云雨,觉得外面有人响动,知道是又有人听他,悄悄的把他媳妇子身上掜了掜,故意又要干事。媳妇故意先妆不肯,后来方肯依从。媳妇子自己故意着实淫声浪语起来。屠户悄悄的穿了衣裳,着了可脚 [可脚——不松不紧,与脚的大小正相适宜。] 的鞋,拿了那打猪的挺杖,三不知开出门来,撞了个满怀。拿出那缚猪的手段,一手揪番,用那挺杖从脊梁打到脚后跟,打得爬了回去,惊出许多邻舍家来。有认得是汪为露的,都说:“汪相公,你平日那等老诚,又教着这们些徒弟,却干这个营生!”次日,屠户写状子要到提学道里去告他。央了许多的人再三央求,方才歇了。

旧时的徒弟宗昭中了举。迎举人那一日,汪为露先走到他家等候。宗举人的父亲宗杰只道他为徒弟中举喜欢,煞实地陪了他酒饭。等到宗昭迎了回来,布政司差吏送了八十两两锭坊银。他取过一锭看了一会,放在袖中,说道:“这也是我教徒弟中举一场,作谢礼罢了。”众人也还只道他是作戏。他老了脸,坐了首位,赴了席,点了一本《四德记》 [四德记——参见第三十四回“冯商”注。《四德记》演冯商阴骘积善诸事,此处用以讽刺汪为露的无行。] 。同众人散了席,袖了一锭四十两的元宝,说了一声“多谢”,拱了一拱手,佯长而去,真是千人打罕,万人称奇。

宗昭原是寒素之家,中了举,百务齐作的时候,去了这四十两银,弄得手里掣襟露肘,没钱使,极得眼里插柴 [眼里插柴——形容万分焦急,难以等待的样子。] 一般。到了十月,要收拾上京会试,百方措处,那里得有盘缠?喜得提学道开了一个新恩,说这新中的春元都是他嫡亲的门人,许每人说一个寄学的秀才,约有一百二三十两之得,以为会试之资。这汪为露自己去兜揽了一个,封起了一百二十两银,逼住了宗昭,定要他与提学去讲。最苦是宗昭自己先定了一个,封起的银子,陆续把他用了许多,只得再三央告那先生,说:“师弟之情就如父子一样,门生徼幸了一步,报恩的日子正长。如今且只当济助一般,万一会试再有前进,这一发是先生的玉成。”他把那头摇得落的一般,那里肯听!后来见央得紧了,越发说出大不好听的话来。他说:“甚么年成!今日不知明日的事!你知道后来有你有我?既中了举,你还可别处腾那,这个当是你作兴我的罢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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