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六回 沈节妇操心守志 晁孝子刲股疗亲 第3节
晁知州不在了,沈裁缝两口子极有个叫他女儿嫁人家的意思。知道女儿有了五个月身孕,方才没好做声。到冬里生了儿子,晁夫人把他女儿看得似珍宝一般,又便不好开口。意思要等他满了晁知州的孝,再慢慢的与晁夫人讲。
到了三年,晁知州将待脱服,晁夫人一来也为他生了儿子,二则又为他脱服,到正三月天气,与春莺做了一套石青绉纱衫、一套枝红拱纱衫、一套水红湖罗衫、一套玄色冰纱衫,穿了一条珠箍,打了一双金珠拼珠、一副小金七凤、许多小金折枝花、四个金戒指、一副四两重的银镯。也与小和尚做的一领栗子色偏衫、缨纱瓢帽、红叚子僧鞋、黄绢小褂子。奶子也做了衣裳,丫头养娘、家人合家人媳妇,也都有那脱服的赏赐。
到了三年的忌日,请了真空寺智虚长老做满孝的道场。各门的亲戚,晁思才这班内外族人,沈裁的一家子,都送了脱服礼来,后晌散斋管待。完了醮事,春莺换了色衣,打扮的娇娇滴滴个美人,从头都见了礼,大家方散。
待了一月,沈裁的婆子拿了一盒樱桃、半盒子碾转 [碾转——将未全熟的麦子带穗煮熟搓粒,磨制而成的一种条状食品。] 、半盒子菀豆来看晁夫人,再三谢前日打扰。坐了许久,与晁夫人说道:“有一件事,特来 [特来——同本作“持来”。“特”与“持”盖因形近而讹,据文意酌改。] 与奶奶商议。也不是强定奶奶必然要做,我也不曾与喜姐说知,该与不该,只在奶奶与闺女娘儿两个自己的主意。人家有那缺少儿女,无米无柴的,也都还要守志,何况闺女守着奶奶这等恩养,跟前守着哥哥,住着花落天宫的房子,穿的吃的是那样的享用,可放着那些不该守?但只是年纪太小,今年整才二十岁了,往后的日子长着哩。奶奶合他商议,他的主意看是怎么,省得他后日抱怨娘老子。”
春莺道:“我见你端着两个盒子来,只道你说甚么好话,原来是说这个!你已是把我卖了两番钱使用了,没的你又卖第三番么?这是三四年里头供备的你肥风 [肥风——这里是家境好转,不愁吃穿的意思。] 了。只怕我另嫁人去,别人家没有似这样供备你的!奶奶有了年纪,哥哥这们一点子,叫我嫁了人去!你这话是风是傻?”他娘说道:“你看么!我没说叫奶奶合你商议么?我也没曾逼住叫你嫁,这是做娘老子来尽你 [尽你——特意提出来凭你主张的意思。] 的话。你自己愿意守志,没的倒不是好?从此说定,往后就再不消提了。”
晁夫人说道:“你娘也该有这一尽。他知道你心里是怎么?万一你心里不愿住下 [住下——同本作“任下”。“住”与“任”盖因形近而讹,据文意酌改。] ,不趁着这年小合你说,到有了年纪又迟了。你既说不嫁,这是你看长。我六七十的人了,能待几年?守着孩子,这们的大物业,你受用的日子长着哩。这不 [这不——山东方言,用在句首表示大家都看到的目前如此的情况。] 今年你二十岁了,破着我再替你当四五年家,你浑身也历练的好了,交付给你,也叫我闲 [闲——同本作“門”。“閑”与“門”盖因形近而讹,据文意酌改。] 二年,自在自在。”
说话中间,小和尚拿着他奶母子的一只鞋,飞也似的跑了来。奶子
着一只脚,割蹬 [割蹬——单腿一跳一跳地发出的声音,借指一条腿跳着走的样子。] 着赶。晁夫人说:“你是怎么?”奶子说:“我刚在那里缠缠脚,哥哥拿着我一只鞋跑了来了。”小和尚拿着鞋,把手逼在脊梁后头,扑在晁夫人怀里,把那鞋照着他奶子一撩,说:“娘,你看俺妈妈的‘运粮船’呃!”惹的一家子呱呱的大笑。又问晁夫人要了几点子 [几点子——同本作“几点于”。“子”与“于”盖因形近而讹,据文意酌改。] 纱罗,叫他沈姐 [沈姐——清郝懿行《证俗文》卷四:“今妾子亦呼其母为姐。”] 与他做“豆姑娘”。春莺说:“我不做,我待嫁人家去哩 [哩——同本作“里”。“哩”与“里”盖因形近而讹,据文意酌改。] 。”小和尚又跑到晁夫人怀里,问说:“俺沈姐说他要嫁人家去哩。怎么是嫁人家?”晁夫人说:“他嫌咱没饭给他吃,又嗔你叫他做这个做那个的,不在咱家,另往人家去哩。”小和尚地下打滚,说:“我不要他往人家去!我去打那人家!”晁夫人说:“你起来,别要打滚。等他真个要去,我合你说,你可打那人家去。”小和尚从此以后,凡遇吃饭,就问说:“娘,给沈姐饭吃了没有?看他又要嫁人家。”晁夫人道:“咱往后只是给他饭吃,你再休题了。这嫁人家可不是好话。”小和尚说:“这不是好话么?”谁知他极有记性,果然从此以后就便再也不说,也就再不叫他扎媳妇、剪人儿诸般的琐碎。沈裁两口子合晁夫人、春莺自此都相安无事,再也不题此事。
光阴似箭,日月如梭。春莺年长三十岁。晁夫人七十四岁。小和尚长了十四岁,留了头发,变了个唇红齿白的好齐整学生。读书甚是聪明,做的文章有了五六分的光景,定了姜副使的老生女儿 [老生女儿——山东方言,今也称“老生闺女”,指晚年所生的女儿。] 。
这年二月尽边,晁夫人因雍山庄上盖房上梁,季春江请晁夫人出去看看,原算计不两日就回,穿的也还是棉衣。不料到了庄上,天气暴热 [暴热——同本作“暴執”。“熱”与“執”盖因形近而讹,据文意酌改。] 起来,又没带得夹袄,只得脱了棉衣,光穿着两个绵绸衫子,感冒了风寒,着实病将起来。稍信到城,春莺叫了人合尹三嫂说了,即时锁了门,叫晁书、晁凤两个媳妇子好生看着,同了尹三嫂、小和尚即刻奔出乡去。晁夫人甚是沉重。春莺和小和尚万分着忙,请人调理。到了七日,发表不出汗来,只是极躁。
小和尚想道:“我听的人说:‘父母有病,医药治不好的,儿女们把手臂上的肉割下来,熬了汤灌了下去就好。’这叫是割股救亲。娘病得如此沉重,或者使那股汤灌下,必定就有汗出。又听得说:‘这割股不可令父母知道。如知道了,更反不好。’”算计往那里下手,又寻下了刀疮药并札缚 [札缚——捆扎。札,同“扎”。] 的布绢,拿了一把风快的裁刀,要到那场园里边一座土地庙内,那里僻静无人,可以动手。
走到庙前开进门去,只见地下一折帖子。拾起来看,上面写道:“汝母不过十二日浮灾,今晚三更出汗。孝子不必割股,反使母悲痛。”小和尚见了这帖,想道:“这个事是我自己心里举念,再没有人知,如何有此帖在地?只怕是土地显神,也不可知。既说今夜三更出汗,不免再等这半日。”神前磕了头,许说:“母亲好了,神前挂袍,吃三年长素。”许毕,袖了刀子回家。
晁夫人越发跑躁得异样,春莺、尹三嫂、小和尚三人不住的悲啼。一连七夜,眼也不曾得合。看看二更将尽,晁夫人躁得见神见鬼。交了三更,躁出一身冷汗,晁夫人渐渐安稳,昏昏的睡熟了去。三个着己的人轮班看守。直到次早日出醒来,想吃蜜水,呷了两三口;停了一会,想要粥吃,又吃了一钟米汤。一日一日,渐渐到了十二日,果然好了。又将息了几日,恐家中没人,札挣着都进了城。小和尚方与母亲说知土地庙显灵,要去挂袍。晁夫人都与他置办完备,亦即吃了素。
晁夫人待要不依他吃,他又对神前许过的;依了他吃素,心里又甚是疼爱得紧,也甚觉难为。小和尚又取出帖子来看,止剩下一张空纸,并没有一些字迹。晁夫人说:“你等黑了,灯下看一定有字。”果然真真的字在上面,众人看了,甚是希奇。可见:
孝顺既有天知,忤逆岂无神鉴?恶人急急回头,莫待灾来悔忏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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