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三回 提牢书办火烧监 大辟囚姬蝉脱壳 第3节
晁凤跟着米面进去,把晁夫人的话一句句都说了。珍哥道:“这再没有别人,这是晁住那砍头的瞎话!奶奶可也查访查访,就听他的说话?他夜来到了这里,我为奶奶差了他来,我流水的叫张老婆子暖了壶酒,就把那菜——我没动着,拾了两碗,还拾的点心,打发的他吃了。我说:‘你吃了可早些出去回奶奶的话,看奶奶家里不放心。’他乜乜屑屑的不动惮。他看着我说:‘珍姨,我有句话合你说:大爷已是死了,你已是出不去了,你还守那什么贞节哩?这监门口也盖不得那贞节牌坊。像我这们个汉子,也辱没不了你什么。’叫我说:‘你这话通是反了!我就守你爷一日,也是你个小主人家,你就这们欺心!’他就待下手强奸我,叫我吆喝说:‘奴才欺心!待强奸主人家哩!’禁子听说,才跑了来说他。他什么是怕?禁子去请了刑房来到,做刚做柔的才劝的他去了。他说:‘我叫你由他!只许你养刑房、养禁子,不许你养我么!’晁凤,你是明白的人。别说我不肯养汉,我处心 [处心——拿定主意,定了念头。] 待与咱晁家争口气!叫人说:‘你看多少人家名门大族的娘子,汉子方伸了腿就走作 [走作——改了初衷;变了样。] 了,这晁源的小老婆虽是唱的,又问了死罪,你看他这们正气!’我务必要争这口气!我就不长进,浪的慌了,待要养汉,这里头这汉可怎么养?在那里养?外头守着鼻子摸着腮的都是人,我住的这点去处子 [去处子——山东方言,去处,地方。] 连腚也掉不过来,这老张婆子影不离灯的一般,又不是外头宽快去处,支了他那里去?没的好说:‘老张,你且出去,我待养汉哩。’又没的当着人就养?可也详个情,就信他的话?你也把我这话就合奶奶说。我这里过的是甚么日子哩!若奶奶不听人的话,照常的照管我,也在奶奶。万一我还得出去到咱家,我伏事奶奶二年,也是我在晁家一场。若奶奶信人的话,不照管我,我恋什么哩?一条绳子吊杀!”说着,便放声的大哭。
晁凤说:“奶奶也待信不信的 [待信不信的——将信将疑。] ,所以叫我来嘱咐珍姨。若奶奶信的真了,如今也就不送供备来了。这如今替珍姨染着绵绸合绢做冬衣。珍姨的话,我到家合奶奶说。珍姨,你也要自己拿出主意来,像刚才说的那话才是。”
晁凤辞了珍哥,回了晁夫人的话。晁夫人问说:“你看那意思,可是他两个的话那个是真?”晁凤道:“人心隔肚皮的,这怎么定的?依着珍姨的话,像似有理的。据着晁住昨日说的,又像是有理似的。”晁夫人说:“拿饭养活你们,通似世人一般,肯打听点信儿!要是晁住这贼狗头实是欺心,我也不饶他!”晁凤说:“这晁住从珍姨来到咱家,这欺心不欺心倒知不真,只是珍姨没到咱家时,可一像那班里几个老婆,他没有一个不挂拉 [挂拉——本义为接触、触及,这里指有了肌肤之亲,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。] 上的。”晁夫人问说:“那老婆们都偏要要他,是待怎么?”晁凤道:“那咱叫戏、送戏钱、拿东西与他们吃,都是他手里讨缺,敢不依他么?”晁夫人道:“我昨日原没差他,他可钻了进去,这们可恶!”
再说一日冬至,县官拜过牌,往东昌与知府贺冬,留着待饭,晚上没回县来。典史又是一过路运粮把总请在衙门里吃酒。天有一鼓时候,霎时监内火起。人去报了典史,那典史策马回县,进了大门,报说女监失火。典史进入监内,正见刑房书办张瑞风两截子 [两截子——只着裤褂,没穿外面的长衣。] 在那里章章徨徨的督人救火。幸得是西北风,往东南刮是空去处,不曾延烧。典史问:“是怎么起火?”都回说:“是珍哥房内火扑了门,不曾救出,不知是怎么起火。”不一时,将那珍哥住房烧成灰烬。火灭了,掀开,火内烧死一个妇人。用席遮盖。
次日,县官回来,递了失火呈子,把张瑞风打了十五板,禁子每人都是二十,委典史验了尸,准家属领埋。晁书听见这信,回去与晁夫人说了。晁夫人连吊几点眼泪,说道:“也罢,也罢。死了也完了这股子帐,只是死得苦些。”当即叫晁凤:“你到监里看看,该怎么算计,咱好铺排。”
晁凤进到监内,寻着值日的。禁子说道:“这娘娘子起头进来,俺可也得了他的好处,临了就给了俺这们个结果。”晁凤问说:“他是怎么起的火来?”禁子说:“他关着门,火起就扑了门。人又进去救不的,谁知他是怎么起的?”晁凤揭开席子看了一看,也认不出一点甚么来,只像个炭将军似的倘在那里。晁凤长吁了口气,说道:“这么个画生般的人,弄成这们个模样!”托禁子:“好生看着,我到家拿衣裳来装裹他。”
晁凤来家回话。晁夫人连夜给他赶的白梭布裤,白梭布着身的布衫,小袄、大衫、白梭布裙、膝裤、包头,无一不备。封了五钱银子,叫那囚妇们与他穿衣裳。叫晁凤也只在旁边看着,不必到跟前。又封出三两二钱银子,与禁子们八个暖痛,叫把尸从天秤出来,别要从那牢门里拉。再稍床被去裹着好秤。又叫晁书用二十两子银买了一副沙木,叫人在真空寺合材,就把尸抬到那寺里入殓,借法严的房停泊,就央法严领斋念经。若法严没有房,智虚家也罢。各自分投 [投——“头”的借字。] 去了。
晁凤拿着衣裳到了监里,先把那三两二钱银子给了禁子。那禁子感激不尽,事事用心。又与了囚妇们五钱银子,果然与他七手八脚的穿了衣裳。外面使红被紧紧裹住,用布条缚了,用了桔槔 [桔槔(ɡāo)——利用杠杆原理制成的工具。压住一头,可以把另一头的物体抬起。] 秤出墙来。那些囚妇都送到墙下,说:“这些年,自有他进监,都吃他的残茶剩饭,不曾受的饥饿。”都也痛哭。
晁凤叫人把尸板门抬了送到真空寺,借的法严闲房。晁梁也还持了服,到跟前看着入了殓。次日,请了十二位和尚与他建醮。停了三日,用三两银买了一亩五分地,给他出殡葬了。晁夫人说是断了这条祸根,虽是惨伤之中,又是欢喜。三日,又叫晁书去他坟上烧纸,按节令也都差人与他上坟。
从古至今,这人死了的,从没有个再活之理。但这等妖精怪物,或与寻常的凡人不同,或者再待几年重新出世,波及无辜,也不可知。
再听后回,且看怎生结果。正是:
好人不长寿,祸害几千年。再说还魂日,应知话更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