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三回 提牢书办火烧监 大辟囚姬蝉脱壳
[大辟——即死刑。]
做官第一是精详,吃紧监牢要紧防。岂止虎犀能出柙 [虎犀能出柙——《论语·季氏》:“虎兕出于柙……是谁之过与?”意思是老虎和犀牛从槛里逃出来,责任应在看守的人。] ?应知驴马惯溜缰 [溜缰——脱缰。] 。押衙道士茅山药 [押衙道士茅山药——押衙,指侠客古押衙。唐王仙客与表妹刘无双相爱,后无双入于掖庭,仙客乃求助于古押衙。古从茅山道士处求得死后复生之药,将无双从宫中赚出,使与王仙客偕隐以老。事见唐薛调《无双传》。] ,处士仙人海上方。而今更有金蝉计,暗欲偷桃李代僵 [偷桃李代僵——《乐府诗集·相和歌辞三·鸡鸣》:“桃生露井上,李树在桃旁,虫来啮桃根,李树代桃僵。树木自相代,兄弟还相忘。”此指有囚妇代珍哥受死而珍哥脱囚之事。] 。
再说小珍哥从那未嫁晁源之先,在戏班中做正旦的时节,凡是晁源定戏、送戏钱,叫了来家照管饮食,都是晁住经手,所以那全班女子弟,连珍哥倒有一大半是与晁住有手尾 [手尾——即首尾。接触,过从。这里指不正当的亲昵行为,即男女关系。] 的。晁源在京中坐监的时节,瞒了爹娘,偷把他住在下处,偏生留那晁住在那里看守,自己却到通州衙内久住。及至珍哥入到监中,自己又往通州随任,又留下晁住两口子在家炤管珍哥。那时节晁源见在,禁卒刑房,没有一个不受他的重贿。一个捕官柘典史,又是他的护法喜神。小珍哥名虽是个囚妇,在监里一些不受苦楚。晁住爽利把媳妇子做了影身草 [影身草——山东方言,指借口、理由。] ,指称在里面伏事珍哥,这晁住也就好在里面连夜住宿。那大丫头小柳青、小丫头小夏景,年纪也都不小,都大家一伙子持了卧单,教那禁子牢头人人都要躧狗尾,只碍着 [碍着——同本作“得着”,据文意酌改。] 晁源的赏赉 [赏赉——赏赐。同本作“赏赍”。“賚”与“賫”盖因形近而讹,据文意酌改。] ,不便下手。至于那刑房书手张瑞风,时时刻刻的要勾引上手,也只恐晁源手段利害,柘典史扯淡防闲,所以落的叫晁住享用独分东西。及到晁源随了爹娘从任上回家,那监中禁子人等,典史该房,又都送一番重贿,所以只有来奉承的,那有扯淡管闲事的?
虽是晁源在家,这晁住的姻缘依然不断。晁源往雍山收麦,带了晁住的老婆出到庄上,恋了小鸦的妻子两三个月,就似与晁住兑换了的一样。这晁住出入监中,无所不至。后来晁源被小鸦儿杀了,小珍哥也就没了香主。晁夫人说道:“他自作自受的罢了,怎么把两个没罪的丫头同被监禁?且小柳青十八九的大妮子 [大妮子——大姑娘。] 了,在你那边也甚是不便。”都尽数唤了出来。晁夫人见两个丫头凸了一个大屁股,高了两个大奶胖 [奶胖——乳房。] ,好生气恼,连忙都与他寻了汉子,打发出门。禁住了晁住再也不许进到监中,两口子都撵到乡里管庄。叫珍哥监内雇一个囚妇伏事,每月支与五十斤麦面、一斗大米、三斗小米、十驴柴火、四百五十文买菜钱。家中凡遇有甚么事情,那点心嗄饭,送的不在数内。也冬夏与他添补衣裳。
却说那刑房书手张瑞风,起先那县官叫他往监里提牢,就是“牵瘸驴上窟竉桥” [“牵瘸驴”句——歇后语,隐“什么是肯走”一语。] 的一样,推故告假,攀扯 [攀扯——山东方言,攀比计较。] 轮班,再三着极。听得晁源死了,两个丫头俱已唤回家去,晁住也久不进监,柘典史又升了仓官离任,他却道 [道——“倒”的借字。] 指了提牢名色宿在监中,在珍哥面前作威作福,要把来上柙吊拷,说:“晁相公在日,四时八节的与我送礼,又柘四爷屡屡托我看顾,凡事从宽罢了。今晁相公不在,四爷已升,这许多时,谁见个礼的模样!”那禁子们做刚做柔的解劝,说到:“张师傅,你是刑房掌案,这满监的囚犯,俱是你掌着生死簿子。你高抬些手,这就是与人的活路。你老人家不肯抬起手来,你叫人三更死,俺们也不敢留到四更。但只是你老人家那里不是积福?一来咱也还看晁相公的分上,他活时没有错待了咱;二来留着他,往后张师傅进来宿监,除的家替张师傅缀带子、补补丁,张师傅闷了,可合张师傅说话儿。他屋里爇茶爇水 [爇茶爇水——烧茶烧水。爇,用火烧。] ,又都方便。”张瑞风道:“我且看你们的分上,姑且宽着他再看。”降了一顿去,也降得小珍哥擦眼抹泪的哭。
那雇着伏事的囚妇说道:“你哭他怎么?你就听不出那禁子的话来?这是他给你的下马威,好叫你依他,省得到了跟前扭手扭脚的。”珍哥说:“什么话?我是个傻瓜,听不出甚么来!”那囚妇说道:“是待合你睡觉!什么话,什么话!你没的真个心昏么?”珍哥说:“就待合我睡觉,可也好讲。这们降发人,还有甚么兴头子合他睡觉?这们强人似的,也睡不出甚么好来!”囚妇说:“这倒不论哩。他谁没这们降?他只得了手就好了。俺们都不是样子么?”珍哥说:“瞎话!我怎么就知不到他合你们睡觉哩?”囚妇说:“那起初进来,身上也还干净,模样也还看的。如今作索 [作索——即“作索得”,“得”字在方言中语音脱落。山东方言,等于说折腾得、打熬得。] 像鬼似的,他还理你哩!”珍哥说:“那么 [那么——山东方言,等于说是吗、如果这样。] ?这们没情的人,我理他么。”囚妇说:“你可比不得俺。你吃着好的,穿着好的,住着这们干净去处,齐整床铺,他还摸不着的哩。”珍哥说:“本事何如?”囚妇说:“这有二年没经着 [经着——山东方言,经历过。着,相当于普通话的时态助词“过”。] 了。要是那二年前的本事,也够你招架的哩。”
只见掌灯以后,一个禁子走到珍哥门上讨火。那囚妇递火与他,他与那囚妇悄悄的插插两句去了。囚妇自到小厨屋炕上睡觉去了,就假睡等他叫下 [叫下——疑为“趄下”之误写误刻。趄下,山东方言,躺下。] 睡觉,梦寐之中也还不知反门。囚妇因禁子递了脚线 [递了脚线——等于说说了关窍。指传了留门的话。] ,不曾闩上外门。人多睡得静了,张瑞风下边止穿了一条裤,上边穿了一个小褂,悄悄的推了推门,见门是开的,他走进门来,反把门来闩了。走到珍哥床边,月光之下,看见珍哥白羊似的脱得精光,侧着身,弮着一只腿,伸着一只腿,睡得烂熟。张瑞风把他身上抚摩了一会,又使手往他那所以然处挖了一顿,也还不省。他方脱了衣裳上去,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。待了许久,珍哥方才醒来,说道:“再没有别人,我猜就是张师傅。”张瑞风说:“你倒也神猜。”珍哥使起架势,两个在白沟河大战一场。
天将明的时候,张瑞风方才到他提牢厅上。众禁子们有提壶酒的,煮两个鸡子的,都拿去与张瑞风扶头 [扶头——新婚次日清早,请新郎饮酒以贺叫做“扶头”,也叫“饮扶头酒”。] ,都说:“张师傅,喜你好个杭货 [杭货——即行货。男性生殖器的隐语。] 么?”张瑞风道:“实是仗赖。该领工食,我早早的撺掇,一分常例也不要。”清早,那囚妇看见 [看见——同本作“着见”。“看”与“着”盖因形近而讹,据文意酌改。] 珍哥,问说:“我的话也还不差么?”珍哥点头儿没言语。
这张瑞风从此以后,凡遇值宿,即与珍哥相通。论该别人上宿,他每次情愿替人。原来这提牢人役奸淫囚妇,若犯出来是该问死罪的,所以别的同房也还知道畏法,虽也都有这个歹心,只是不敢行这歹事。只有他为了色就不顾命,放胆胡做,不止一日。
十月初一日,晁夫人生日。小珍哥替晁夫人做了一双寿鞋,叫人送了出来。晁夫人看了,倒也恓惶 [恓惶——伤感,悲伤。] 了一会。到了午后,晁夫人叫晁凤媳妇拾了一大盒馍馍、一大盒杂样的果子,又八大碗嗄饭、一只熟鸡、半边熟猪头、大瓶陈酒,叫人送与珍哥。因晁夫人生日,所以晁住夫妇都从庄上进来与晁夫人磕头,听见要送东西进去,他借了这个便差,要进监去看珍哥一面,也不与晁夫人说知,竟自挑得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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