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四回 梦换心方成恶妇 听撒帐早是痴郎 第2节
连举人娘子合薛婆子两顶轿子先到。狄婆子迎到里面,见过礼,让过了茶。狄希陈出来见丈母,巧姐出来见婆婆,又都见了连亲家母,相婆子、崔婆子都相见过了。薛婆子合连婆子都往狄希陈屋里与他铺床、摆设。外边薛教授、连春元、薛如卞、薛如兼四位已到,狄宾梁领着狄希陈,同着相栋宇父子、崔近塘迎接进去,安坐献茶,递酒赴席。鼓乐和鸣,歌讴迭唱,觥筹交错,肴馔丰腴。虽是新亲,都原旧友,开怀畅乐,尽兴而归。
送了客去,狄家又送催妆食盒一盘、粉一盘、面一盘、猪肉一盘,簪髻盖袱,一套过门 [过门——女子嫁到男家时举行的婚礼仪式。] 的礼衣,先送到薛宅,看就十六日卯时过门。狄家的娶女客是相栋宇的婆子,四对灯笼、二个披红童子、十二名鼓手、十二名乐人,都伺候临时听用。扎刮了齐整喜轿,结彩挂红,极其鲜艳。与狄希陈做的青线绢圆领、蓝线绢衬摆,打的银花,买的红纻,鞴了鞍马,打点亲迎。
却说十五日晚上,薛教授夫妇从狄家铺床回来,叫人置了一桌酒,要合家大小同女儿团坐一会。说起:“狄宾梁良善务本,像那还杨春的银、送汪为露的助丧,种种的好事,这都是人所难能的。狄亲家婆虽是有些辣躁 [辣躁——性情泼辣。] ,却是个正经的妇人,不是那等没道理的歪憋。女婿虽是气宇殊欠沉潜,文理也大欠通顺,但也年纪还小,尽有变化的时候。狄亲家房中又没有七大八小,膝下又没有三窝两块 [三窝两块——家庭中有嫡有庶,或娶继室,子女分别由前后妻或妻妾所生。] ,只有一男一女,两个老人家年纪也都是望七的时候。你过门去,第一要夫妻和睦,这便叫是孝顺。你小两口儿和和气气的似兄妹一般,那翁姑看了,自是喜欢。每日早起,光梳头、净洗面,催着女婿早往书房读书,使那父母宽心,便是做媳妇的孝顺。虽是公婆在上,百凡的也该替公婆照管。小姑的衣裳鞋脚,婆婆有了年纪,你都该照管他的。况且又是你的弟妇,不是别人,你大他小,千万不要合他合气。翁婆有甚言语,务要顺受,不可当面使性、背后啯哝,这都是极罪过的事。
“女婿叫是夫主,就合凡人仰仗天的一般,是做女人的终身倚靠。做丈夫的十分宠爱,那做女人的拿出十分的敬重,两好相合,这等夫妻便是终身到老,再没有那参商的事体,我与母亲便是样子。若是恃了丈夫的恩爱,依了自己的心性,逞了自己的骄嗔,那男子的性格有甚么正经?变了脸,就没有体面,一连几次,把心渐渐的就冷了。就是丈夫外边有些胡做,这是做男子的常事。只怕夫妻的情义不深,若夫妻的情义既深,凭他有甚么外遇,被他摇夺不去的。
“往往男子们有那弃妻宠妾的,也都是那做女人们的量窄心褊激出来的,岂是那做男人的没个良心,岂不知有个嫡庶?无奈的做大的容不得人,终日里把那妾来打骂,再也没个休止。就是那不相干的邻舍家听了也是厌烦,何况是他妾,难道没些疼爱?况且又不光止打骂那妾,毕竟也还把自己丈夫牵扯在里头;也还不止于牵扯丈夫,还要把那家中使数的人 [使数的人——在使唤、支使之数的人。指丫鬟养娘、家人夫妻之类。] 都说他欺心、胆大、抱粗腿、惯炎凉,满河的鱼一网打尽,家反宅乱。既是像了凶神,汉子自然回避,大的屋里没了投奔,自然投奔到小的屋里去了。大的见他往小的屋里去了,越发的日远日疏;小的见他不往大的屋里去,越发日亲日近。那做丈夫的先时还是赌气,中间也还自己不安,后来老羞变成了怒,习为当得的一般。若做大老婆的再往前赶,越发成了寇仇。
“所以那会做女人的,拿出那道理来束缚那丈夫,那丈夫自然心服;若倚了泼悍,那丈夫岂是不会泼悍的么?你还不晓的那林大舅,就是你娘的弟,娶了你后来这个妗母,拿着当天神一般敬重,怕这个妗母。说那怕,你外婆只好生气罢了,也形容不出那些小心的形状。如此待了这们几年,你妗母陪嫁的一个丫头,叫是小荷香,你大舅就合他偷上了。待了几时,你大妗子打听出来,其实与他做了妾也可,或是嫁了他出去也可。又不与他,又不嫁他,无休无歇的对了他打那丫头。打得手酸了口骂,骂一声‘臭窠子’,就带上一声‘贼忘八’!致的你大舅赔礼告饶,烧香设誓,甚么是肯罢兵?像酗酒的凶徒一般,越扶越醉。你外婆劝劝,连把外婆也顶撞起来。叫你大舅指着顶撞婆婆为名,说:‘罢,罢!为甚么因这丫头致得你冲撞娘?我寻个人来把丫头赏了他去,省得你这们作闹!’谁知他另收拾了一所房子,里头收拾的齐齐整整,买了的丫头小厮、家人媳妇,调了个湾子,把小荷香弄到那里,上上头,彻底换了绸帛。乡里的米面柴火,只往那里供备,通不往家中送;家中的器皿什物,陆续往那头搬运,成几日不来到家。你妗子合他嚷,他说:‘你不许我要丫头罢了,没的也不许我嫖么?’家里人都晓的,只为他性气不好,没一个人敢合他说。后来人都知道他另有个家,那亲戚朋友们都往那里寻他,通也没人再往这里傍影 [傍影——山东方言,现身,露面。] 。你大妗子的兄弟,叫你大舅大酒大肉的,只合他一条腿 [合他一条腿——附合他的主张,赞同他的做法的意思。] ,不合你妗子一条腿。
“后来你妗子自己打听出来,赶到那里,你大舅把小荷香藏在一边,说:‘我实是怕你,我情愿打光棍躲出你来了!为娘在上,收拾了这个去处,还没完哩;等收拾完了,请娘来这里住,离了你的眼,省的受你的气,被你顶触!我可也再不寻甚么老婆,你只当是死了汉子的寡妇,我只当是没有你的一般!咱“将军不下马,各自奔前程”!’你妗母说:‘咱为甚么?我只是为这丫头,气他不过。既是丫头没在这里,咱还是咱,咱同的世人么?’你大舅说:‘哟,这话么!说那世人,你比仇人还狠哩!请!请!你爱这个去处,我同娘还往那里住去。’你妗母说:‘你不家去罢了,好似我不放娘来的一般。’你大舅说:‘我待怎么?要是光 [光——只是;只有。] 我可,我死活受你的。我全是为只有一个娘,怕被你气杀了,叫娘躲了你出来。你不放?你不放,咱同着官儿讲,看谁是谁不是!’他可其自数 [可其自数——放开嗓子、尽着性子的意思。] 黄道黑道的哭。叫那邻舍家听了,把他那哭的话采将出来,编了一个《黄莺儿》:
好个狠天杀!数强人,不似他!狼心狗肺真忘八!为着那歪辣,弃了俺结发!你当初说的是甚么话?恼杀咱将头砍吊,碗口大巴拉!
“你大舅凭他哭,只不理他。他待了会子,又只得往那头去了。后来他越发红了眼,到如今合你妗母如世人一般。可也有报应,宠的那小荷香上头铺脸 [上头铺脸——形容恃骄作宠、任性而为的样子。铺,“扑”的借字。] ,叫他像降贼的一般,打了牙,肚里咽。”
薛婆子说:“这天够老昝晚的了,叫闺女睡会子好起来,改日说罢。”打发素姐睡了。
一家子俱还没睡觉,各自忙乱,只见素姐从睡梦中高声怪叫。唬得薛婆子流水跑进去,他跳起来,只往他娘的怀里钻,只说是:“唬杀我了!”怪哭的不止。他娘说:“我儿,你是怎么?你是做梦哩,你醒醒儿就好了。”醒了一大会子,才说的出话来。
他娘说:“我儿,你梦见什么来?唬的我这们着。”素姐说:“我梦见一个人,像凶神似的,一只手提着个心,一只手拿着把刀,望着我说:‘你明日待往他家去呀,用不着这好心了,还换给你这心去。’把我胸膛割开,换了我的心去了!”薛婆子说:“梦凶是吉,好梦。我儿,别害怕!”乱轰着也就鸡叫,人便都没睡觉,替他梳头插戴、穿衣裳,伺候待女婿的酒席,又伺候娶女客的茶饭,又请连春元的夫人来做送女客。
本篇未完,请继续下一节的阅读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