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四回 梦换心方成恶妇 听撒帐早是痴郎 第3节
百凡事务,足足忙到五更。只见外边鼓乐到门,薛教授即忙戴了二尺高够伛头的纱帽 [够伛头的纱帽——指纱帽的顶部突起,状如鸲鹆的鼻羽。够伛,“鸲鹆”的借字,今山东方言音变读作ɡùɡū。鸲鹆即八哥,鼻羽呈冠状。今山东方言称鸡的头部有突起者为“鸲鹆头”。] ,穿了粉红色编裂缝的一领屯绢圆领、一条骨镶的玳瑁带、水耳皂靴出去,大门外接了女婿到家。
酒过五巡,肴陈三道,吉辰已到,请催新人上舆。狄希陈簪花挂红,乘马前导,素姐彩轿紧随,连夫人合相栋宇娘子二轿随后。薛如卞、薛如兼都公服乘马,送他姐姐。
新人到门,狄家门上挂彩、地下铺毡。新人到了香案前面,狄婆子用箸揭挑了盖头。那六亲八眷,左右对门,来了多少妇人观看。只见素姐:
柳叶眉弯弯两道,杏子眼炯炯双眸。适短适长体叚,不肥不瘦身材。彩罗袱下,烟笼一朵芙蓉;锦绣裙边,地涌两勾莲瓣。若使雄风不露,争夸洛浦明妃 [洛浦明妃——曹植《洛神赋》中的洛神。] ;如能英气终藏,尽道河洲淑女。
那宾相在旁赞着礼,狄希陈与素姐拜了天地,牵了红引进洞房。宾相赞教:“坐床合卺!”又赞:“狄希陈拜床公床母!”素姐看那宾相:
年纪五十之上,短短的竖着几茎黄须;身躯六尺之间,粗粗的张着一双黑手。老人巾插戴绒花,外郎袍拖悬红布。把贼眼上下偷瞧,用狗口高低喝唱。才子闺房之内,原不应非族相参;士女卧室之中,岂可叫野人轻到?
素姐看了这个形状,厌的一肚闷气,只是不好说得。只见那宾相手里拿了个盒底,里面盛了五谷、栗子、枣儿、荔枝、圆眼 [圆眼——龙眼、桂圆的别称。] ,口里念道:
阴阳肇位,二仪开天地之机;内外乘时,两姓启夫妻之义。凤凰且协于雌雄,麒麟占吉于牝牡。兹者:狄郎凤卜,得淑女于河洲;薛姐莺詹,配才人于璧府。庆天缘之凑合,喜月老之奇逢。夫妇登床,宾相撒帐——
将手连果子带五谷抓了满满的一把,往东一撒,说道:
撒帐东,新人齐捧合欢钟。才子佳人乘酒力,大家今夜好降龙。
念毕,又抓了果子五谷往南一撒,说道:
撒帐南,从今翠被不生寒。春罗几点桃花雨,携向灯前仔细看。
念毕,又将果子五谷居中撒,说道:
撒帐中,管教新妇脚朝空。含苞未惯风和雨,且到巫山第一峰。
念毕,又把五谷果子往西一撒,念道:
撒帐西,窈窈淑女出香闺。厮守万年谐白发,狼行狈负不相离。
念毕,又把五谷果子往北一撒,念道:
撒帐北,名花自是开金谷。宾人休得枉垂涎,刺猬想吃天鹅肉。
念毕,又把五谷果子往上撒,念道:
撒帐上,新人莫得妆模样。晚间上得合欢床,老僧就把钟来撞。
念毕,又把五谷果子往下撒,念道:
撒帐下,新人整顿蛟绡 [蛟绡——传说鲛人所织的丝织品。蛟,通“鲛”。] 帕。须臾待得雨云收,武陵一树桃花谢。
那宾相这些撒帐诗,狄希陈那里懂得,倒也凭他胡念罢了。只是那相于廷听了,掩了嘴只是笑。薛如卞听了,气得那脸上红了白、白了红的,只是不好当面发作,勉强的含忍。
原来素姐虽不认的字,那诗中义理到也解得出来,心中甚是恼闷。听他念到“撒帐北”那诗底下那两句,甚是不平,就要思量发作起来,轩 [轩——“掀”的音变,轰,赶。] 他出去。又想道:“既是撒到北了,这也就是完事,可以不言。”谁知他又撒帐上下的不了,愈觉取笑起来。素姐怕他还有甚么念将出来,再忍不住,将薛三省娘子跋地瞅了一眼,骂道:“你们耳躲不聋,任凭叫这个野牛在我房里胡说白道的,是何道理?替我掐了那野牛的脖子撵他出去!”薛三省的媳妇道:“好姐姐,你从几时来 [来——山东鲁中一带方言,在。] 家里要句高声言语也没有,如今做新媳妇,是怎么来,这们等的?”
那宾相也甚没意思,丢下盒底,往外就飞跑,说道:“好俺妈!我宾相做到老了,没见这们一位烈燥的性子!”薛如卞说:“你别要多话!你那些诗,这也是在新人面前说的么?我慢慢的合你算帐!”宾相说:“好薛相公!我说咱是读书人家,敢把那陈年古代的旧话来搪塞不成?我费了二三日的整工夫,从新都编了新诗来这里撒帐,好图个主顾,谁知倒惹出不是来了。薛相公,你这眼下不娶连小姐哩?我可也再不另做新诗,我只念那旧的就是。——再不,薛相公你就自己做。”
正说着,只见狄希陈坐完了帐,出来陪他舅子。那宾相吃完酒饭未去,仍把刚才那些话又对了狄希陈辨白。相于廷笑,薛如卞恼,狄宾梁合薛如兼不理论。狄希陈说:“这也罢了。你那诗上倒也都是些实话,没伤犯着什么,怎么该计较?”相于廷听了,笑的前仰后合,薛如卞气的把狄希陈看了两眼。狄宾梁封了五钱银子,送的宾相去了,方才递酒行礼,让如卞兄弟上坐。家中也摆上酒,款待连春元夫人。
薛家随即送了早饭来到,要就着连夫人在此,就充了一次送饭的女客。连夫人叫人把那送来的饭,一桌摆在新人房内,一桌送到上房与公婆同用。连夫人叫人请狄希陈进房吃饭,彼此认生,俱不肯吃。连夫人又再三让他,他只是不用。素姐说:“他吃的那成?这饭难道臭了?叫人收了去罢!”连夫人笑说:“你先不吃,怎么请狄姐夫吃哩?我回去,薛亲家自己来送晌饭,您就吃了。”一边辞了回去。
狄婆子再三谢他有劳。送了上轿回来,薛家两个舅子也起席回去,进房来辞素姐,说道:“姐姐,俺两个家去罢。”素姐说:“没的你也嫁了他罢?不回去!”雌的薛如卞兄弟两个一头灰,往外跑。狄宾梁赶着,每位送了一柄真金蜀扇、一枚桂花香牌、一个月白秋罗汗巾、一个白玉巾结,送出大门,看上了马。回家,收拾叫狄希陈去薛家谢亲,一对果盒,用彩楼招 [招——“罩”的借字。] 着;一副桌面、五方定肉,用食盒抬了,先用鼓乐导引,后面狄希陈衣巾乘马,迎到丈人家里。薛教授仍旧穿了那套行头,接进客舍。狄希陈见过了礼,拜了祖先,上席饮酒。
薛夫人一边自己押了食盒来与女儿送午饭。相见了狄婆子,吃完茶,进到女儿房内,悄悄的说道:“你家中的那温克 [温克——温柔和顺。] 都往那里去了?谁家一个没折至 [没折至——初来乍到,没有在婆家生活的经历。折至,皱痕,引申为经历、阅历。] 的新媳妇就开口骂人,雌答 [雌答——后文也作“雌搭”。申斥、斥责。“答”为语气助词。] 女婿?这是你爹那半夜教道你的?快别如此!看婆婆女婿说什么!”素姐说:“狗!他家有长锅 [长锅——虚拟出的一种长长的煮人用的锅。] 呼吃 [呼吃——开锅之后蒸汽升腾的声音。这里是煮的意思。] 了我罢!我不知怎么由不的我,只是生气哩!”薛夫人道:“诌 [诌——山东方言,傻;不通世故。音chǎo,方言音cháo。] 孩子!那里的气?快别要胡说!后晌女婿进屋里来,顺条顺理的,头上抹下 [头上抹下——头一回,第一次。] ,要取吉利。”素姐说:“后晌我老早的关了门,不叫进屋里来!他要敲门打户的,惹的我不耐烦了,我开了门,爽俐打几下子给他!”薛夫人道:“胡说的甚么?看人听见!快来吃饭罢。”他守着他娘吃了两个馒头、一碗大米水饭。
薛夫人还没回去,狄希陈已是谢过了亲回家。回送了一匹红叚、一对银花、一顶方巾、一件银红巴家绢道袍、一双坛鞋、一双绫袜、一部《文章正宗》、一部《汉书》、两封湖笔、两匣徽墨、一对徽砚、两副枕顶、男鞋两双、女鞋两双。将这些回礼收到家中,狄婆子再三谢了薛夫人的重礼。狄希陈也到房里见了丈母,说了几句闲话,辞别家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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