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二回 名御史旌贤风世 悍妒妇怙恶乖伦
[怙恶乖伦——同本目录作“忤逆乖伦冶,据正文回目校改。]
芝草何尝有种?甘泉从古无源。灵秀偏生白屋,凶顽多出朱轩。名曰妇姑夫妇,实为寇敌仇冤。请看薛家素姐,再观张氏双媛。
再说狄希陈自从与孙兰姬相会之后,将丢吊之相思从新拾起。若是少年夫妇琴瑟调和,女貌郎才,如鱼得水,那孙兰姬就镇日矗在面前,也未免日疏日远。争奈那薛素姐虽有观音之貌,一团罗刹之心。狄希陈虽有丈夫之名,时怀鬼见阎王之惧,遇着孙兰姬这等一个窈窕佳人,留连爱惜,怎怪得他不拔肚牵肠!将他送的那双眠鞋,叫裁缝做了一个小小白绫面月白绢里包袱,将鞋包了,每日或放在袖内,或藏在腰间,但遇闲暇之时、无人之所,就拿出来再三把玩,必定就要短叹长吁,再略紧紧,就要腮边落泪。
那孙兰姬送的汗巾合那挑牙,狄希陈每日袖着。一日,素姐看见说道:“你这是谁的汗巾?拿来我看!”狄希陈连忙把汗巾藏放袖内,说道:“脱不了是我每日使的个旧汗巾,你看他则甚?”素姐说:“怎么?我看你一块子去了么 [看你一块子去了么——等于说能看得你少了一块吗?一块子,一块,一部分。] ?我只是要看!”狄希陈没可奈何,只得从袖中取将出来。素姐接到手内,把汗巾展开,将那金挑牙也拿在手内看了一看,说道:“你实说,这是谁的?你要拿瞎话支吾,我搅乱的你狄家九祖不得升天!我情知合你活不成!”
狄希陈唬的那脸蜡滓似的焦黄,战战的打牙巴骨,回不上话来。素姐见他这等腔巴骨子 [腔巴骨子——情态,神情。] ,动了疑心,越发逼拷。狄希陈回说:“我的汗巾放在娘的屋里,娘把我的不见了,这是咱娘的汗巾赔了我的,你查考待怎么?”素姐说:“你多昝不见汗巾?多昝赔你的?我怎么就不知道?你怎么就不合我说?你这瞎话哄我!”把那汗巾卷了一卷,就待往火炉里丢。狄希陈说道:“这是娘的汗巾子,等寻着了我的,还要换回去哩,你别要烧了!”向素姐手内去夺。素姐伸出那尖刀兽爪,在狄希陈脖子上挝了三道二分深五寸长的血口,鲜血淋漓。狄希陈忍了疼,幸得把那汗巾夺到手内。素姐将狄希陈扭肩膊、拧大腿、掐胳膊、打嘴巴,七十二般非刑般般演试,拷逼得狄希陈叫菩萨、叫亲娘。
哄动了老狄婆子,听得甚详,知得甚切,料透了其中情节,外边叫道:“小陈哥,你拿我的汗巾子来!我叫你不见了汗巾子,拿了我的去,叫人胡说白道的!”素姐屋里说道:“好!该替他承认!我没见娘母子的汗巾送给儿做表记!”狄婆子道:“你休要撒骚放屁的寻我第二顿鞭子!”狄婆子发起狠来。这素姐虽是口里还强,说到那鞭子的跟前,追想那遭的滋味,也未免软了一半。这狄希陈亏不尽母亲出了一股救兵,不致陷在柳州城里。
谁知狄希陈脱了天雷,又遭霹雳。老狄婆子悄悄的背后审问他的真情,他只伸着个头,甚么是答应。气的老狄婆子说道:“这们皮贼 [皮贼——山东方言詈词,指性子慢,反应迟钝的人。] 是的,怎么怪的媳妇子打!”狠的把手在狄希陈脸上指了两指,说道:“这要是你爹这们乜谢地宁头 [乜谢地宁头——侧斜着头颈。形容执拗、不听人劝说的样子。谢,同“斜”。乜斜,斜侧。宁,同“拧”。] ,我也要打!”狄希陈站了会子,始终没说,去了。素姐在屋里家反宅乱的鬼吵。
狄希陈又要收拾上京坐监,置办衣裳,整顿行李。狄员外不放心教他自去,要自己同他上京。选定了日子,要同狄希陈往关帝君庙许一愿心,望路上往回保护。狄员外起来梳洗已毕,去唤狄希陈,还正在南柯做梦。听见父亲唤他,想起要到庙中许愿,匆匆起来,连忙穿衣梳洗,跟了父亲同往关庙许了愿心。忽然想起孙兰姬的眠鞋,因起来忙迫,遗在床里边褥子底下,不曾带在身边,恐怕被素姐简搜得着,这与那汗巾又不相同,无可推托,其祸不小。面上失了颜色,身上吊了魂灵,两步趱成一步,撇了父亲,一头奔到房内。
谁知素姐到还不曾搜得,正在那里洗脸。狄希陈止该相机而行,待时而动,等他或是回头,或是转背,有多少的东西弄不到腰里?谁知那心慌胆怯了的人,另是一个张智 [张智——样子,举止。] 。人都不晓得这个诀窍,只说那番子手惯会拿贼,却不知那番子手拿贼的声名久闻于外,那贼一见了他,自己先失魂丧智,举止獐徨,这有甚么难认?那狄希陈心里先有了这件亏心的事,日夜怀着鬼胎,惟恐素姐得了真赃,祸机不测,他就合那“失了元宝在冯商客店里” [失了元宝在冯商客店里——出自戏曲《三元记》、《四德记》。失银的为客商赵甲,捡银的为客人冯商,客店主人为王以德。此云“在冯商客店里”,盖作者记误。] 的一般,没魂失措,也不管素姐见与不见,跑进房来,走到床上,从床里褥子底下见了那个白绫小包依旧还在,就如得了命的一般,也不管素姐停住了洗脸呆呆的站住了看他,他却将那包儿填在裤裆里面,夺门而出。
素姐拦住房门,举起右手,望着狄希陈左边腮颊尽力一掌,打了呼饼 [呼饼——用手拍捏而成的一种圆饼状食品。] 似的一个焌紫带青的伤痕,又将左手在狄希陈脖子上一叉,把狄希陈仰面朝天,叉了个“东床坦腹” [东床坦腹——南朝宋刘义庆《世说新语·雅量》载:晋郗鉴派门生至王导族中择婿,回来言说王家子弟个个矜持,独王羲之坦腹东床如无事一样。郗鉴赏之,因将女儿嫁与羲之。后因称女婿为“东床”。此语双关,形容狄希陈仰面朝天的样子。] ,口里还说:“你是甚么?你敢不与我看!我敢这一会子立劈了你!”狄希陈还待支吾,素姐跑到跟前,从腰间抽开他的裤子,掏出那个包来。素姐手里捏了两捏,说道:“古怪!这软骨农的 [软骨农的——绵软的,柔软的。] 是甚么东西?”旋即解将开来,却是一件物事。有首《西江月》单道 [单道——同本作“单道道”,后一“道”字为衍文,据文意酌删。] 这件东西:
绛色红绸作面,里加白叚为帮。绒毡裁底软如棉,锁口翠蓝丝线。猛着莲弯窄短,细观笋末尖纤。嫦娥换着晚登坛,阁在吴刚肩上。
素姐紫糨了面皮,睁员了怪眼,称说:“怪道你撞见了番子手似的!原来又把你娘的睡鞋拿得来了!这要你娘知道说甚么?不合那汗巾子似的又说是他的!小玉兰,你把这鞋拿给他的娘看去,你说:‘你多昝不见了他的鞋,又赔了他这鞋了?’你要不这们说,我打歪你那嘴!”小玉兰道:“我这们说,奶奶打我可哩?”素姐叫唤着说道:“他为甚么就打你?他使了几个钱买的你,他打你!”小玉兰说:“姑娘哄我哩,奶奶没打姑娘呀?”
素姐自己拿着那鞋,挠着头,叉着裤,走到狄婆子门口把鞋往屋里一撩,口里说道:“这又是你赔他的鞋!这不是?你看!一定是合汗巾子一日赔的!”狄婆子叫丫头拾起来接在手里,仔细看了看,说道:“这不知是那个养汉老婆的鞋,你叫他休胡说!”素姐道:“汗巾子说是你的,鞋又是养汉老婆的了!一件虚,百件虚;一件实,百件实!是养汉老婆的,都是养汉老婆的;是你的,都是你的。这鞋又不认了!”
素姐这高声发落,虽是隔着一个院落,狄老婆子句句听得甚真。他又口里骂着婆婆比较那狄希陈,就像禁子临晚点贼的一般,逼拷的鬼哭狼号。狄婆子听见,疼的那柔肠像刀搅一样,说道:“小陈哥,他没的捆着你哩?你夺门跑不出来么?”狄希陈说:“娘来看看不的么?我怎么跑呀?”狄员外道:“你看他看去,把个孩子怎么样处制着哩。有这们混帐孩子,死心蹋地的受他折堕哩!”老狄婆子悄悄说道:“你知不道,我也就数是天下第一第二的老婆了,天下没有该我怕的。或只见了他,口里妆做好汉,强着说话,这身上不由的寒毛支煞 [支煞——义同“扎煞”。参见第五十一回注。] ,心里怯怯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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