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三回 欺绝户本妇盗财 逞英雄遭人捆打 第2节
这晁无晏在顺风顺水的所在,扯了满蓬 [蓬——同“篷”,船帆。] ,行得如飞的一般快跑。家中有个绝大的犍牛 [犍牛——阉过的牛。] ,正在那里耕地,倒下不肯起来,打了几鞭,当时绝气。抬到家中剥了皮,煮熟了肉,家里也吃,外边也卖。别个吃肉的都也不见利害,偏他的媳妇孙氏左手心里长起一个疔疮,百方救治,刚得三日,呜呼尚飨了!草草的出了殡,刚过了三七,另娶了一个郭氏。这郭氏年纪三十以上,是一个京军奚笃的老婆,汉子上班赴京死在京里,这郭氏领了九岁的一个儿子小葛条,一个七岁女儿小娇姐,还夹了一个屁股,搭拉着两个腌奶头嫁了晁无晏。
这晁无晏只见他东瓜似的搽了一脸土粉,抹了一嘴红土胭脂,漓漓拉拉 [漓漓拉拉——不断地往下滴、流,等于说滴滴答答。] 的使了一头棉种油,散披倒挂的梳了个雁尾,使青棉花线撩着,缠了一双长长大大小脚儿,扭着一个摇摇颤颤的狗骨颅。晁无晏饿眼见了瓜皮 [饿眼见了瓜皮——歇后语,隐“就当一景”,比喻饥不择食。] ,扑着 [扑着——同本作“朴着”。“撲”与“樸”盖因形近而讹,据文意酌改。] 就啃。眼看着晁无晏上眼皮不离了下眼皮,打盹磕睡 [磕睡——假寐,半睡眠状态。磕,通“瞌”。] 。渐渐的加上打呵欠,又渐加上颜色青黄,再渐加上形容黑瘦,加上吐痰,加上咳嗽,渐渐的痰变为血,嗽变成喘。起先好坐怕走,渐渐的好睡怕坐,后来睡了不肯起来。起初怕见吃饭,只好吃药,后来连药也怕见吃了,秧秧跄跄 [秧秧跄跄——后文也作“央央跄跄”。形容精神萎靡的样子。] 的也还待了几个月,一交放倒睡在床上,从此便再扶不起,吃药不效,祷告无灵。阎王差人下了速帖,又差人邀了一遭,他料得这席酒辞他不脱,打点了要去赴席。这时小琏哥才待八岁,晓得甚么事体?
这郭氏见了晁无晏,故意的把眼揉两揉,揉得两眼通红,说道:“天地间的人谁就没个病痛?时来暂去 [时来暂去——等于说有来有去。] ,自然是没事的。但我疼爱的你紧,不由的这心里只是害怕。”
晁无晏道:“‘瘫劳气蛊噎,阎王请到的客。’这劳疾,甚么指望有好的日子?只怕一时间挝挠不及 [挝挠不及——抓不过来,拿不到手上。挝挠,抓挠,抓拿;同本作“挝墝”。“撓”与“墝”盖因形近而讹,据文意酌改。] ,甚么衣裳之类,你替我怎么算计;甚么木头也该替我预备,你别要忽略了。我活了四十多年纪,一生也没有受冻受饿的事。这二年得了晁近仁的这些产业,越发手里方便,过的是自在日子,又取了你一表的人材的个人,没得多受用几年,气他不过!最放不下的七爷七八十了,待得几时?老头子伸了腿,他那家事十停得的八停子给我。我要没了,这股财帛是瞎了的!你孤儿寡妇的,谁还作你?只是可惜了的!我合你做夫妇虽是不久,那恩爱比几十年的还自不同,我这病也生生是爱你爱出来的。咱虽无千万贯的家财,你要肯守着,吃也还够你娘儿四五个吃的哩。你看着我的平日的恩情,你将这几个孩子过罢,也不消另嫁人了。我还有句话合你说,不知你听我不听。”
郭氏道:“你休说是嘱付的话我没有不听的,你就是放下个屁在这里,我也使手搻着你的。你但说我听。”晁无晏道:“我一生只有这点子儿 [这点子儿——这么小的儿子。这点子,这么一点儿,极言其小的意思。] ,你是自然看顾他的,我是不消嘱付。我意思待把小娇姐与小琏哥做了媳妇,你娘儿们一窝儿一块的好过,我也放心。不知你意下如何?”郭氏道:“这事极好。人家多有做的,我就依你这们做。小琏哥今年不八岁了?只等他交了十六岁,我就叫小娇姐合他员房。小葛条打发他回奚家去。”晁无晏道:“你说的是甚么话?你的儿就是我的儿,我的儿就是你的儿,咱养活。养多少哩?休叫他回去,替他娶亲,守着你住,没有多了的。”郭氏道:“哎 [哎——同本作“叹”,据文意酌改。] !说那里话!他小,我没奈何的带了他来。他是咱晁家甚么人,叫他在晁家住着?咱晁家的人也不是好惹的。”
晁无晏道:“这倒没帐。老七虽是有些札手,这七十六七岁的老头子,也‘老和尚丢了拐——能说不能行’了。我倒还有句话嘱付你,若老七还待得几年,这小琏哥不又大些了?我的儿也不赖的他 [不赖的他——山东方言,不比他差。] ,自然会去抢东西,分绝产,这是不消说了。要是老七死的早,小琏哥还小,你可将着他到那里,抢就合他们抢,分就合他们分,打就合他们打。这族里 [族里——同本作“铁里”,据文意酌改。] 头一个数我,第二个才数老七。没了我合老七,别的那几个残溜汉子老婆都是几个偎浓咂血 [偎浓咂血——性格软弱,没有血性。这里是没有本事的意思。] 的攮包 [攮包——等于说饭袋、盛饭的家伙。攮,“吃”的贬语。] ,不消怕他的。其次就是宅里三奶奶,这不也往八十里数的人了?要是 [要是——同本作“要见”。此依连图本,据李本校改。] 老人家没了,这也是咱的一大股子买卖,只是他丈人姜乡宦札手。就是姜乡宦没了,他那两个儿也不是好惹的。这个你别要冒失,见景生情的。
“晁邦邦那一年借了赵平阳的二十两银子,本利都已完了。我是中人,文书我收着在皮匣子里头哩。他问我要,我说:‘赵平阳把你的文书不见了。’我另教人写了个收帖给他,没给他文书。待我没了,你先去和 [和——同本作“利”。“和”与“利”盖因形近而讹,据文意酌改。] 晁邦邦说,你说:‘赵平阳着人来,说你取了他二十两本钱,这六七年本利没还一个,说俺是中人,他待告状哩。你要肯给俺几两银子,俺到官只推不知;你要不给俺几两银子,俺就证着说取银子是实,俺汉子是中人,他为俺汉子没了,要赖他的。’晁邦邦是个小胆的,他一定害怕,极少也给咱十来两银。若是晁邦邦唬他不动,你可到赵平阳家,你说:‘晁邦邦那年取银子的文书,俺家收着哩。你有本事问他要的出来,俺和你平使,四六也罢。’你休要忘了。”
晁无晏 [晁无晏——同本作“晁你晏”,据上下文校改。] 正说着,把手推了两下子床,说道:“老天,老天!只叫我晁二再活 [再活——同本作“再又”,据文意酌改。] 五年,还干多少的要紧事,替小琏哥还挣好些家当!天老爷不待 [不待——不想,不愿。] 看顾眼儿,罢了,罢了!”郭氏道:“你有话再陆续说罢,看使着你。你说的话,我牢牢的记着,要违背了一点儿,只叫碗口大的冰雹打破脑袋!”晁无晏果然也就不说了。
过了一宿,睡到天明就哑了喉咙。一日甚于一日,后来说的一个字也听不出了。睡了几日,阎王又差了人来敦请。晁无晏像牛似的吽了几声,跟的差人去了。郭氏也免不的号叫了一场,与他穿了几件随身的粗布衣裳,新做了一件紫花布道袍、月白布棉裤、蓝梭布袄,都不曾与他装裹。使了二两一钱银买了二块松木,使了五百工钱包做了一口薄薄棺材。放了三日,穿心杠子抬到坟上葬埋。合族的男妇,都因晁夫人自来送殡,别人都不好不来。
晁思才见得出殡甚是苟简,棺木甚是不堪,抱了不平,说道:“小二官也为了一场人,家里也尽成个家事,连十来两银的棺材也买不起?一个经也不念,纸幡也不做几首,鼓吹也不叫几名,拉死狗的一般!这姓郭的奴才安着甚么心肠?好不好我挦顿毛给你!俺孙子儿没了,连说也不合众人说声,顶门子就出,有这等的事!我就滴溜脚子卖这奴才!小琏哥我养活着他!”在坟上发的像酱块似的。
这郭氏不慌不忙走向前来,向着 [向着——同本作“到着”。此依连图本,据李本校改。] 众人问道:“这发话的老头子是咱家甚么人?”众人说道:“是七爷,咱户里的族长。”郭氏道:“我嫁了晁二也将及一年,我也没见这位七爷往俺家来,我也没见俺往七爷家去,我自来没听见有甚么七爷七奶奶的!嫌材不好,这是死才 [死才——詈词,等于说死鬼,死了的人。] 活着可自己买的!嫌出的殡不齐整,穷人家手里没钱!我也知不道咱户族里还有这几位,也不知是大爷、叔叔、哥哥、兄弟的,我只当就止一位三奶奶,来送了一两银子,我换了钱搅缠的抬出材来!我乜 [乜——山东方言中的近指,等于说“这”。同本作“也”,据文意酌改。] 早知道咱户里还有七爷这几位,我不排门去告助?也像三奶奶似的,一家一两,总上来七八两银子,甚么殡出不的?甚么经念不的?我肯把汉子这们等的拉出来了么?”
本篇未完,请继续下一节的阅读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