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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四回 狄生客中遇贤主 天爷秋里殛凶人 第2节

日子甚快,狄希陈坐监看看将满,打点收拾回家。

且按下这边,再说厨子尤聪履历。这尤聪原是盐院承差尤一聘的个小厮,从小使大,与他娶了媳妇。禁不得那媳妇原是人家的使女,用了五两财礼,两抬食盒,娶到家来。那新媳妇自然也有三日勤,又未免穿件新衣,缠缚脚手,少不得也洗洗脸,搽些胭粉,也未免使些油梳个光头。尤聪看了已说道是个观音,就是主父主母见了这乍来的光景,也都道是个成材。谁知一日两,两日三,渐渐的露出那做丫头的材料。女人“七出” [七出——封建时代休妻的七种条件。据《仪礼·丧服》唐贾公彦疏,分别为无子、淫佚、不事舅姑、口舌、盗窃、妒忌、恶疾。] 之条,第一是“盗”,他就犯了这第一件的条款。若是止在厨房里面撩锅里的肉,攒盆头的米合面,偷烧哺剂,切鸡藏起大腿,这都是那些 [那些——同本作“那那”,据文意酌改。] 管家娘子旧规,人人如此,个个一般,何足为异?惟独这尤聪令正,他除那旧规的勾当干尽了不算,常把囤里的粮食,不拘大米小麦、菉豆秫第五十四回 狄生客中遇贤主 天爷秋里殛凶人插图、黄豆白豆,得空就偷,得偷就是一二斗,偷去换簪换针、换糕换饼、换铜钱、卖银子,日以为常。整腿的腊肉,整坛的糟鱼,整几十个的腌蛋,整斤的虾米,他偷盗如探囊取寄。遇着布绢就偷,偷不着就是衣裳也偷几件,衣裳防备的紧了,就是摆褶 [摆褶——同本作“摆撍”,据文意酌改。] 也扯你两幅,裙褶 [裙褶——同本作“裙摺”,据文意酌改。] 也扯你两条。没有真赃,尤聪只是不信,说他媳妇是个天下第一的好人,无奈众人做弄 [做弄——捉弄。同本作“做美”。“弄”与“美”盖因形近而讹,据文意酌改。] ,致他抱屈无伸。及至屡次有了真赃,再也没得展辩,尤聪说他媳妇不愿在里边做家人娘子,殴作 [殴作——也叫“使作”,因不满意而故意表现出来让人知道。殴,“呕”的借字。] 出去,因我不肯,故意这般作孽,希图赶他出门。尤一聘的夫妇说道:“既是如此存心,还留何用?枉做恶人,不如好好发送他出去。”

那时尤聪积趱得几两银子在手,绝不留恋,领了媳妇欣然长往。赁了人家两间房子,每月二百房钱。八钱银买了一盘旱磨,一两二钱银买了一头草驴 [草驴——母驴。] ,九钱银买了一石白麦,一钱银张了两面绢罗,一百二十文钱买了个荸箩,三十五文钱买了个簸箕,二十五文钱做了个罗床,十八文钱买了个驴套,一百六十文钱买了两个箢子 [箢子——《聊斋俚曲》作“笎儿”,无名氏《庄农日用杂字》作“院子”。一种用去皮的柳条制成的器具,形制与竹筐近似。] ,四十文钱买了副铁勾担仗 [担仗——山东方言,一种挑东西的用具,用竹或木制成,两端有铁钩。] ,三十六文钱钉了一连盘秤。银钱合算,共用了三两五钱四分本钱。一日磨麦二斗,尤聪挑了上街,除撰吃了黑面,每斗还撰银三分,还撰麸子。

若是两口子一心做去,岂不是个养家过活的营生?不料卖到第三日上,尤聪的老婆便渐渐拿出手叚,拣那头拦的白面 [头拦的白面——磨面时经第一遍磨后筛出的面粉。头拦,也叫“头罗”、“头遍”。] 才偷;市价一分一斤,只做了半分就卖。尤聪卖到后边,不惟不撰了钱,越发反折了本,只得折了二钱原价卖了那盘旱磨,另买了一副筐担,改了行卖大米、豆汁。

那老婆就偷大米、菉豆。禁不起这漏卮 [漏卮——漏洞。] ,待不得几日,又改了行卖凉粉、碁子。那老婆又偷那凉粉的材料与那切就的碁子。三日以后,只得又要改行,往那官盐店里顿了盐来,用袋装盛,背在肩上,串长街过短巷,死声啕气,吆喝:“盐哩!”卖到临了,原数半斤,只有六两 [六两——明代衡制一斤为十六两,六两不足半斤。] ,莫说撰钱,大是折本,又只得改行卖炭。

这卖炭的本主从山里驼炭上城,用十七两秤秤了炭,个半钱买的,使那十五两秤零卖出去,卖两个半钱,岂不也是个撰钱生意?况又不比那麦面大米可以自己做吃,又可卖与别人,这又是个不怕穿窬 [穿窬——挖墙洞和爬墙头,指偷窃行为。窬(yú),翻越。] 的宝货。谁知天下没有弃物,贼星照命的自有飞计。左邻住着个裁缝,生熨斗买的都是这老婆的贱炭;那对门住的打烧饼老梁,都是他受炭的窝主。十七两秤总秤的二百斤,十五两秤合来少了许多,算起本钱,还差四五十个。

这尤聪再不说是老婆抵盗,只说是自己命运不好。柴不见烧就了,米不见吃就无,掠剩使 [掠剩使——迷信说法,谓阴司有掠剩使,负责掠去生人所得中不应得的部分。] 不离他的门户,神偏会吞他的东西。每日怨天骂地,说天爷没眼,某人又怎么过的,某人又怎么撰钱,某人做生意又怎么顺利,“偏老天爷不肯看顾俺两口子一眼,左做左不着,右做右不着,空放着这们个勤力俭用能干家的婆娘,只是强不过命,傲不过天!天老爷!你看顾我一眼,只教我堵堵主人家的嘴,这也不枉了赌气将出老婆来一场!这如今弄的精手摩诃萨 [精手摩诃萨——精手,空手。摩诃萨,梵语指菩萨。] 受穷罢了,甚么脸见主人家!”再要改行没了资本,往衙门里与人替差使做倒包,也没有工钱,也不管饭食,只靠了自己的造化,诈骗得着就是工钱。

这尤聪倒也不是不肯诈骗的人,只是初入其内,拿不住卯窍 [拿不住卯窍——把握不住时机,掌握不了其中的关窍。] ,却往那里去撰钱?把自己的一件青布夹袄当了二百五十文钱,家里籴米自己盘缠。不惟捞不上本钱到手,失误了掌轿,唤到堂上,十五大敲,也还扎挣着行动;次日又失误了公馆里铺设,疮腿上又是十五,便就没本事扎挣。当夹袄的钱又使得没了,家中籴了一斗米,老婆又偷粜了三升,只得又当了衣裳,在家养病。坐食了一月,衣服将次典完,再无门路可走,两口子雇与人家种园,吃了主人家的饭,每年还共有三石杂粮。

这老婆偷惯了的手,没得甚么可偷;换东西吃惯了的嘴,没得东西可换。手闲嘴空,怎坐得过?随背了尤聪,与那同班种园的寮友干那不可教人知道的丑事,不图重价,或是几文钱,或是些微吃食,就奉让成交,也多有赊去不还帐的。尤聪 [尤聪——同本作“尤息”,据上下文校改。] 也都晓得,只是要做家翁的人,妆聋妆痴罢了。

一日,五更起来浇水,尤聪在北头开沟,老婆在南头汲水。那黑暗的时节,一个相知的朋友乘着那桔槔起落的身势,两个无所不为。忽然又来了两个,彼此相争起来,打成一块,惊动了主人,轰动了邻舍。尤聪做人不过,只得卖了老婆,离了这个去处与人做短工生活。

龙山镇上与一个胡举人割麦,一连割了四日。一日天雨,尤聪就在胡春元车房避雨。胡春元因请了先生教儿子读书,要寻一个人在书房做饭,要动得手起,又要工钱减省,只是个“半瓶醋”厨子的光景就罢了。尤聪一向跟随尤一聘经南过北,所以这煮饭做菜之事也有几分通路,所以卖凉粉、切碁子,都是他的所长。他自己学那毛遂,又学那伊尹要汤 [伊尹要汤——语出《孟子·万章上》:“人有言,‘伊尹以割烹要汤’,有诸?”意思是说,有人说伊尹做了厨子,以便向汤有所干求,有这回事吗?] ,说合的人遂把他荐到那胡春元门下。试了试手叚,煎豆腐也有滋味,捍薄饼也能员泛 [员泛——圆圆的。员,通“圆”。] ;做水饭、插粘粥、烙火烧都也通路。讲过每年四石工粮,专管书房做饭答应。虽说人是旧的好,不如那新人乍到,他也要卖精神、显手叚、立行止、固根基,便也不肯就使出那旧日心性,被他骗了个虚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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