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三回 智姐假手报冤仇 如卞托鹰惩悍泼
世路原宽,恶趣偏逢狭道。无那伤心图必报,谁知轵里 [轵里——即轵深井里,战国时侠士聂政的乡里。] 人来到。借他刚剑,洒却 [洒却——同本作“酒却”。“洒”与“酒”盖因形近而讹,据文意酌改。] 吾怀抱。正得意徜徉,灾星突照。刑具备尝仍比较。幸有旁人相借箸 [借箸——《汉书·张良传》说,郦食其向汉王建议复立六国之后以弱楚权,汉王将此事告诉张良。张良曰:“臣请借前箸以筹之。”箸,吃饭的筷子。后因以“借箸”指为人谋划。] ,得脱解囹圄,有绣房飞鹞。
——右调《锦缠头》 [锦缠头——同本作“锦缠道”,据词牌名校改。]
狄希陈被智姐的母亲林嫂子痛打了一顿,头一日还扎挣得起,到了第二三日,那被伤的所在发起肿来,甚是苦楚,不能行动。素姐着实畅快,说道:“这伙尖嘴薄舌,专好讲人闺门是非的汉子,怎得俱撞着这样一个林嫂子见教一场才好!相于廷专好使嘴使舌的说我,不知几时着了我手,也是这般一顿方才解我积恨!”于是狄希陈睡在床,素姐不惟不为看顾,那打骂也还 [也还——同本作“也遠”。“還”与“遠”盖因形近而讹,据文意酌改。] 时常不断。
智姐也被张茂实打得狼狈,卧床不起。幸有张茂实再三认错,满口赔礼,加意奉承,用心将养,智姐倒只有三分恼那老公,却有十二分恨狄希陈的做弄,千刀万剁,咒死骂生,茶饭中不住口,睡梦中不歇声,咒得那狄希陈满身肉跳,整日心惊,面热耳红,不住涕喷,那知都是智姐作念。过了几时,智姐当不起那丈夫自怨自艾,请罪负荆,渐渐消了积怒。世人曾有四句口号说得好:
夫妻没有隔宿怨,只因腰带金刚钻。走到身上三扑辣 [扑辣——山东方言,拂,抚摸。] ,杀人冤仇解一半。
所以夫妻和睦如初。狄希陈也久已平复,与张茂实两个依旧相好。
再说张茂实读书不成,收拾了本钱要做生意。见得有一个亲眷叫是宋明吾,原是卖水笔宋结巴的儿子。穷得度日不过,宋明吾的媳妇却卖了与人为妾。买他媳妇的那人姓孟,号赵吾,邻邦新泰县人,是个纳级的挥使 [纳级的挥使——纳级,指用钱捐纳得官。挥使,即指挥使。明代军队驻防实行卫所制,指挥使为卫的长官。] 。这宋明吾挟制那孟指挥是个有禄人员,等他娶过门去,晚间孟指挥正待成亲,这明吾骑了孟指挥的大门一片声的村骂。这孟指挥若是个有见识的人,为甚么拿了钱娶这活汉妻做妾?即是前边失了主意,待他来骂的时候,舍吊了这几两财礼,把这个老婆白叫他将了回去,这也就消弭了祸端。不意又被那宋明吾的一班伙党作刚作柔的撮合,故意讲和,又与了他四两银子。刚刚睡得两夜,十六日放告的日子,叫他在巡道手里尖尖的告上一状,说他奸霸良人妇女。巡道准了状,批在县里。那县官甚是明白,审出真情,把宋明吾问了招回徒罪,解道覆审。
这孟指挥晦气已来,宋明吾邪运将到。孟赵吾道自己是个指挥,又道是供明无罪之人,戴着罗帽,穿了屯绢摆衣,着了皂靴。那巡道是个少年甲科,散馆的给事中转外,正是一团火烈的性子,见了这样妆扮,怒发冲冠,叫人扯毁衣裳,剥脱靴帽,把一部黑焌的胡子挦的干净,问了先奸后娶。除断还了那老婆,又断了三十两的宿钱给主,问革了指挥,重责了四十大板,登时弄得身败名灭,家破人亡,仅能不死。
宋明吾把老婆叫人睡了几日,通尝得了三十八两老银,依然还得了个残剩的 [残剩的——同本作“残生的”,此依连图本,据李本校改。] 淫妇。把这断来的银两拿了,竟到南京,顿了几件漆盒台盘、铜镜铁锁、头绳线带、徽扇苏壶、相思套、角先生之类,出了滩 [滩——“摊”的借字。] ,摆在那不用房钱的城门底下。这样南京的杂货原是没有行款的东西,一倍两倍,若是撞见一个利巴 [利巴——山东方言,外行。] ,就是三倍也是不可知的。又兼他财乡兴旺的时候,不上几年,在西门里开了一座南京大店,撰得钱来买房置地,好不兴喧。这张茂实每日在那铺中 [铺中——同本作“镈中”。“鋪”与“鎛”盖因形近而讹,据文意酌改。] 闲坐,百物的行情都被看在眼内,所以也要做这一行生理。收拾了几百银子,独上南京,回来开张贸易,不必细言。
且只说南京有一个姓顾的人家,挑绣的那洒线颜色极是鲜明,针黹 [针黹——同本作“针薾”。“黹”与“薾”盖因形近而讹,据文意酌改。] 甚是细密,比别人家卖的东西着实起眼。张茂实托了在行的店主,买了一套鲜明出色的裙衫,带了回家进奉那细君做远回的人事 [远回的人事——出远门回来的礼物。人事,人情,即礼品。] ,寻了善手裁缝做制精洁。次年元宵佳节,智姐穿了那套得意的衣裳,在那莲华庵烧香,恰好素姐不因不由 [不因不由——等于说无缘无故。偶尔、凑巧的意思。] 的也到庵中。因是紧邻之女,又是契友之妻,都认识的熟人,二人欢喜相见。
住持的白姑子让二人方丈吃茶。素姐看见智姐的顾绣衫裙,甚是羡慕。智姐想起去年被狄希陈做弄打了一顿,怀恨在心,正苦无路可报,眉头一蹙,计上心来,说道:“狄大嫂,你的衫裙做出不曾?怎还不见穿着?”素姐道:“这一定是张大哥自己到南京定做的,我那得有这等的衣服?”智姐道:“我家又素不出门,那晓得有这华丽的衣服?这还是狄大哥说起南京有这新兴的顾绣,与了八两银子,叫我家与他稍了一套,与这是一样花头,一般颜色。到家之时,把这两套裙衫都送与狄大哥验看,这是狄大哥拣剩的。狄大嫂,你如何说是没有?”素姐不听便罢,听得这话,真是“怒从心上起,恶向胆边生”,不肯久坐,辞了智姐回家。智姐知他中计,也便辞了白姑子回去,只是“眼观旌捷旂,耳听好消息”。
却说素姐回到房中,叫小玉兰各处寻那狄希陈不着。素姐自己走到他的书房,番箱倒柜,无所不搜。幸得不曾搜出甚么细密东西,只拿了几封湖笔,要去画样描鞋;又将那大部的《太平广记》拿了几本,算计插针夹线。房中寻下一切刑具,专候一个受苦受难的陈哥到家,便要三推六问。
狄希陈正从外面回来,浑身肉颤,两眼如梭。刚刚跨进大门,一个铁嘴老瓜飞在上面,连叫数声,一泡大屎拉在头上,淋漓了一巾;进到自己院内,一个蜘蛛大网,不端不正罩在面上,他也晓得是要晦气临头。及至进房,那个女阎王已是在那里磨拳擦掌,专等施行。狄希陈看见娘子的气色不善,三魂去了六魂,五魄去了十魄。素姐说道:“你南京稍来的顾绣衣裳放在何处?你不与我,更与何人?你快快拿出来便罢!可是孙行者说的有理:‘你若牙崩半个不字,我叫你立刻化为脓血!’”
狄希陈虽是生长富家,却是三家村的农户,除了银钱,晓得甚么叫是顾绣?三头不辨两 [三头不辨两——没有头绪,摸不着头脑。] ,说得像个挣头鸭子一般。素姐将狄希陈肩膊上两三棍,骂道:“你还不快快的与我?还要故意妆这忘八腔儿!”狄希陈道:“甚么叫是顾绣?可是甚么东西?你详细说个来历,好叫我照了路分寻思。你这凭空打个霹雳,我还不知是那里响哩!”素姐着实又是几下,骂说:“你‘蛇钻的窟宠蛇知道’,叫我说个来历!你那八两银子可是原与了何人?你央何人买来?两套之内你拣的那一套,你或见放在何处,或是与了你娘,或是与你那个奶奶,或是姑姑、妹妹、姐姐、姨姨、大娘、婶子,你可也说个下落!像个秦贼似的,没的我就罢了?你要不说,我还使铁钳子拧下你的肉来!你一日不拿出来,我监你一日;你十日不拿出来,我监你十日!你那妗子又一时到不得跟前,没人救你!”
狄希陈道:“你是奶奶人家,你只可怜见明白的说了,我照样买给你罢。”素姐道:“我只要那南京稍来的原物,我不要另买的!”一边把那书房里拿来的湖笔,拣了五枝厚管的,用火箸烧红,钻了上下的眼,穿上一根绳做成拶指,把狄希陈的双手拶上,叫他供招,拶得狄希陈乔声怪气的叫唤。又使界尺把拶子两边敲将起来。狄希陈道:“是我买得来了!我放在一个所在,你放了我,待我自己去取来与你!”素姐道:“你是哄我放你!你说在那里,我叫玉兰去取!如果见在,我放你不迟;你若是谎话,我又另用刑法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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