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六回 嘴尖监打还伤臂 心狠赔酒又挨椎 第2节
狄希陈在外一边挣一边说道:“二位哥体量我,到家就来。要扯了谎,就是个禽兽畜生!”张茂实只是扯住不放。狄希陈道:“张大哥,你请我是好,你这不是安心害我哩?”惹的那妓者小娇春呱呱的大笑,说道:“你二位叫我都不省的:那客极的这们等的,放他去也罢了,主人家只是不放;其实主人家既是这们苦留,做客的就住下再吃三钟,这都没有妨碍。不知怎么客只待去,主人家只待留?这就叫我不省的了。”
小玉兰儿见张茂实只是拉着狄希陈不放,就擦眼抹泪的哭道:“你放了俺姑夫去罢,是你的便宜。俺姑说来,要去的迟了,俺姑要自己来哩,打了家伙,掀了桌子,还叫你淫妇忘八都活不成哩!”狄希陈听见这话,越发往外死挣,口里只说:“你是张叔!张大爷!张爷爷!张祖宗!可怜见,你只当放生罢!你就不怕伤阴骘么?”张茂实还扯着胳膊不放。狄希陈看见旁里一个割草的小厮,腰里插着一张镰,拱倒腰绰在手里,口里说:“罢,罢!我卸下这只胳膊给你,我去罢!”拿起来只一割。亏不尽穿着一领白绸褂子,袖子虚空着没曾着肉,止割破了袖子,胳膊割了一道深口,没曾卸的下来。从袖中鲜血直流,张茂实方才放手。
狄希陈及至到家,浑身上下通是染了个血人。素姐见了这等形状,也未免把那算计酷打的心肠去了一半。小玉兰又把那狄希陈这样往外挣,张茂实怎样拉着不放,狄希陈着极,夺镰砍胳膊说了一遍。素姐不听便罢,听了“怒从心上起,恶向胆边生”,拉过一条裙子穿上,腰里拽着 [拽着——即“掖着”,塞着。] 个棒椎就往外跑,小玉兰后头跟着也跑。调羹从厨房里看见素姐凶凶的往外去,正不知是何头路,急着人寻了狄员外来家,说知素姐飞奔往外去了,不知何故;又到狄希陈房里,见狄希陈使血染了个红人,知是胳膊受伤,慌乱着寻陈石灰合柳絮、明府骨头 [明府骨头——即墨鱼的骨头,药名“海螵蛸”,中医认为有收敛疮口之效。明府,即“螟脯”。明郎瑛《七修类稿·辩证·伪墨艾纳》:“乌贼鱼暴干,俗名螟脯。”] 与他搽敷。
再说张茂实放的狄希陈去了,合李旺、小娇春笑说:“这计何如?尖嘴小厮,做弄的我差一点儿没把俺婆子一顿打杀!叫我丈母当日打了一顿,做弄叫他婆子打了第二顿,坐软牢,丢了百五十两银子不算,这会说书,浑深又是一顿好打!”小娇春道:“嗔道叫我说怎么来?极的他这们等的,你只是不放。原来是用的计么?”张茂实道:“不是为计,我舍钱请他哩!且叫他这会子家里受罪,咱三个且这里自在吃酒。”
正在得意之际,只见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少妇,穿着家常衣服,雄赳赳的走进亭来。众人也不料就是素姐,各人彼此相看。素姐走到跟前,把桌子一掀,连碗掀在地上,跌得稀泥烂酱。一只手扯住张茂实的裤腰,从自己腰里扯出那拽着的棒椎,照张茂实身上你看那雨点儿似的打。张茂实使手招了一招,劈指头一下,打的五个指头即时肿的像了鼓椎。
张茂实道:“了不的!通没王法了!你是谁家的老婆,平白来这里打人?”素姐再不答应,只是轮椎。李旺起先还向前来劝,后来说道:“这不是别人,一定就是狄大嫂。”素姐才说:“忘八淫妇们!你早认的我好来!你攒谋杀了我汉子,还敢在这里吃酒!俺汉子已是断了气了!”张茂实死挣不脱。
李旺合小娇春听见狄希陈死了,只道是当真,夺门就跑。素姐拦着门说:“忘八淫妇!谋杀了人,你往那去?我待饶那一个哩!”李旺空大着个鼻子,雄赳赳的个歪人,见了素姐这们个丢丢秀秀的美妇,李旺,李旺,把那平日的旺气不知往那里去了,东看西看,无门可出,只有亭后一个开窗,得了个空子,猛可的一跳,金命水命,就跳在湖中,踏猛子 [踏猛子——一头扎进水里。踏,山东方言音zhɑ,通“扎”。] 赴水逃走。小娇春也只得跳在湖里逃命,可只不会赴水,汩没 [汩没——淹没。] 得像个凫雏一般。
张茂实挨着打,口里只管说道:“好狄大嫂!你怎么来?你打世人哩么,打的没点情分?”素姐说:“贼砍头的!我合你不是世人是甚么?”张茂实道:“好狄大嫂!咱倒的 [倒的——“到底”的借字。毕竟。] 同不的世人,我千山万水稍的心爱衣裳,狄大哥说声嫂子要,我双手就送。我将酒请人,并无恶意,这小娇春是我相处的,你那里放着只管打我?我合狄大哥是同窗,我大起 [大起——山东方言,大过……,比……大。] 他,还是你大伯人家哩!”
张茂实口里似救月一般,素姐那里肯放!张茂实左架右招,素姐东打西椎 [东打西椎——同本作“东打西推”。“椎”与“推”盖因形近而讹,据文意酌改。] 。幸得李旺赴水上崖,湿的身上就如个冒雨寒鸡,跑到张茂实家怪叫,喊的道:“张大嫂,你还不快着去哩!狄大官娘子待中把张大哥使棒椎打杀呀!我赴水逃命来了!”
智姐听说丈夫被人使棒椎痛打,还那里顾的甚么体面,飞奔也似的奔到湖亭,正见素姐行凶,张茂实受痛。智姐骂道:“贼砍头的!我说的话你白当不听!我这们再三的说凡事别要太过,已是够他的了,你拿着我的话当狗臭屁,可吃他这们场亏!这可是为甚么,使了钱又受疼呀?没的一个老婆,你就招架不住他么?叫他像拿鸡似的!”智姐往素姐手里夺那棒椎,那里夺的下?拍他那扯着裤腰的手,那里拍得开?智姐极了,把张茂实的一条白绸单裤尽力往下一顿,从腰扯将下来,露出那根三寸粗虎口长 [三寸粗虎口长——同本作“三寸长虎口粗”,据文意酌改。] 软丢珰一根大
,东摇西摆。素姐只得放了手,用袖遮了脸,一直的才出湖亭去了。
张茂实见素姐去的渐远,方敢骂道:“你看这恶私科子浪淫妇么!打我这们一顿!这不是你这妙计,我还挨他的哩!”智姐说道:“该,该!你往后我凡说甚么,你还敢不听么?”替张茂实戴上巾帽,穿了衣裳,叫人抬了打毁存剩的器皿,央央跄跄的同智姐走了回去。
素姐到家,只见狄希陈正上完了刀创药,用绢帕裹着,肿的一只胳膊瓦礶般红紫。素姐自己把汉子拷贼的一般毒打,他就罢了;见了别人把他的胳膊致得这样,心中也有些疼痛。家下的 [家下的——等于说家里的人。] 都料得他猛熊一般出去打骂了别人,将这一肚皮恶气必定要出在狄希陈身上,谁知他便也不曾敲打,只骂道:“你这污农头 [污农头——义同“五浓”,参见第六十回注。] 忘八羔子!有本事养老婆,就别要这们害怕!你就来家,我有长锅呼吃了不成?为甚么对着人家自家砍自家的胳膊?你是待形容我那恶处,你做春梦哩!我薛老素不怕人败坏,我不图盖甚么贤孝牌坊!你问声,那年张家盖牌坊,老婆汉子的挤着看,我眼角儿也不看他!你背着我养老婆,天也不容你,神差鬼使的叫你自家砍那手!”
素姐每日啯哝带骂,絮叨个不了,狄希陈疮口发的又昼夜叫唤。狄员外寻人看视,百不见好。有人说府城西门外有个艾回子,是极好有名的外科。狄员外封了三两白金,差人牵了骡子,径上济南接他。
艾回子推着一把拉着一把 [推着一把拉着一把——形容不愿做某件事,但迫于情势不得不去做的情态。这里是形容艾前川拿架子、作势的样子。] 的,骑着骡子来了。看的狄希陈是房事冲坏了疮,外头不收口,只往里套 [套——侵溃的意思。] ,务要将外边死皮用药蚀去,然后再上细药生肌。要不早治,这只胳膊都要烂吊:“你没听府里南门上杨参将家一个家人媳妇,原是黄举人家的丫头。黄举人的娘子,病的临终嘱付:‘这丫头服侍了这几年,好生替我寻主嫁他。’黄举人依他嘱付,许了杨参将的家人。收了他五两财礼,倒赔送了有十两多银子的东西。他嗔黄举人不留他在房里,来到杨家,百口良舌咒骂旧主人家,忽然长起蝼蛄疮 [蝼蛄疮——又称“蝼蛄疖”、“蟮拱头”。指生于头部的多发性疮疡。] 来。消不的两个月,长对了头 [长对了头——疮疡部位在头或颈项交匝相接。] ,只是往里蚀。请我去看,我认的是报应疮,治不好的,我没下药来。果不其然,不消十日,齐割扎的 [齐割扎的——山东方言,齐齐的。] 把个头来烂吊一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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