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八回 侯道婆伙倡邪教 狄监生自控妻驴 第2节
说着,那两个道婆一齐都要起身。素姐道:“我难得见你二位,你再坐坐。吃了饭,合我再说会话儿你去。”两个道婆说:“要没有紧要的事,俺也不肯就去,实是这十五日会友们待起身上泰山烧香,俺两个是会首,这些会友们眼罩子、蓝丝绸汗巾子都还没做哩,生口讲着也还没定下来哩,帐也都还没算清哩,这只四五日期程了。等俺烧香回来,俺也不敢再上那头去,只打听得大嫂往这头来可,俺就来合大嫂说话,还只怕这里相公嗔俺来的勤哩。”素姐道:“怎么会里不着男人作会首,倒叫你两个女人做会首呢?”两个道婆说:“这会里没有汉子们,都是女人,差不多够八十位人哩。”素姐道:“这会里的女人,也有像模样的人家么?”两个道婆说:“你看大嫂说的好话呀!要是上不得抬盘的,他也敢往俺这会里来么?杨尚书宅里娘儿们够五六位,北街上孟奶奶娘们,东街上洪奶奶、汪奶奶、耿奶奶,大街上张奶奶,南街上汪奶奶,后街上刘奶奶娘儿们,都是这些大人家的奶奶。那小主儿也插的上么?”
素姐道:“咱这里到太安州有多少路?”道婆道:“人说有二百九十里路。这路好走,顶不上别的路二百里走。沿路都是大庙大寺,一路的景致,满路的来往香客,香车宝马,士女才郎,看不了的好处,只恨那路不长哩。”素姐问道:“那山上有景致么?”道婆道:“好大嫂,你看天下有两个泰山么?上头把普天地下的国度,龙宫海藏,佛殿仙宫,一眼看得真真的哩。要没有好处,为甚么那云南贵州、川湖两广的男人妇女,都从几千几万里家都来烧香做甚么?且是这泰山奶奶掌管天下人的生死福禄,人要虔诚上顶烧香,从天上挂下红来披在人的身上,笙箫细乐的往顶上迎哩!要不虔诚的,王灵官 [王灵官——道教的护法神,明代自永乐朝受朝廷祀奉。] 就把人当时捆住,待动的一点儿哩?心虔的人,见那奶奶就是真人的肉脸;要不虔诚,看那奶奶的脸是金面。增福赦罪,好不灵验哩!山上说不尽的景致,像那朝阳洞、三天门、黄花屿、舍身台、晒经石、无字碑、秦松汉柏、金简玉书,通是神仙住的所在。凡人缘法浅的,也到得那里么?”
一席话说的个素姐心痒难挠,神情飞越,问道:“那些会里去的道友,都坐的是轿,骑的是马?得用多少路费?路上有主人家没有?”两个道婆说:“这烧香一为积福,一为看景逍遥。要死拍拍猴着顶轿,那就俗杀人罢了,都骑的通是骡马。会里雇的长驴,来回是八钱银子。要是骑自己的头口,坐八钱银子给他。起初随会是三两银子的本儿,这整三年,支生本利够十两了。雇驴下店报名,五两银子抛满使不尽的,还剩五两买人事用的哩。”
素姐说:“像不是会里的人,也好搭上去不?”两个道婆说:“这可看是甚么人哩。要是咱相厚的人,叫他照着众人本利找上银子,咱就合众人说着,就带挈的他去了。要是不相干的人,平白的咱就不叫他去。”素姐说:“我待跟了去看看,与奶奶烧炷香,保护我来生不照这世里不如人,受汉子气。不知你二位肯叫我去不?”两个道婆说:“得你去,俺巴不能够的哩。咱路上打伙子说说笑笑的顽不好呀?只是狄员外乔乔的,你三层大,两层小,只怕自家主不下来。”素姐说:“不怕!我待去就去,他们主不得我的事。——他们也都有家里正经人跟着么?”两个道婆说:“怎么没有?有丈夫跟着的,有儿的,有女婿侄儿的,家人的,随人所便。可只是使的是各人自己的盘缠。”素姐道:“仗赖二位带挈,我着上十两银子,我也同去走走。”两个道婆说:“你要去,我好添你这一分的行装合头口,十三日同往娘娘庙烧信香演社,你可别要误了。银子也就叫人送了去,好添备着做甚么。”
素姐合两个道婆都约定去了,这是八月初十的时候。素姐一心只在烧香上面,也甚是无心替他母亲奔丧。即刻把狄希陈叫到跟前,说道:“我待往太安州替顶上奶奶烧烧香,你合我去呀?你要合我去,我好替你扎括衣裳。”狄希陈若是个有正经的人,把那义正词严有纲纪的话拦阻他,难道他会插翅飞去不成?争奈这狄希陈少年流荡心性,便也说道:“这倒也好。有人同去么?”素姐说:“刚才老侯老张说来,他会里女人们这十三日烧信香演社,十五日起身。叫我找入十两银子,一切搅裹 [搅裹——用度,花费。] 都使不尽,还有五两银子分哩;要不骑雇的驴,还坐八钱银子给咱。”狄希陈道:“只怕咱爹不叫咱去,可怎么样的?”素姐道:“你去对爹说,你说下来了,我有好到你。你要说不下这事来,你浑深也过不出好日子来!”狄希陈道:“咱爹极是疼我,待我去说,只怕依了也不可知。”素姐即着狄希陈回家去说:“我立刻等着你来回话。”
狄希陈不敢稽迟,回到家去见了他爹,把他媳妇要去随会烧香说了详细。狄员外道:“咱常时罢了,你如今做着个监生,也算是诗礼人家了,怎好叫年小的女人随会烧香的?你就没见那随会社演会的女人们?头上戴着个青屯绢眼罩子,蓝丝绸裹着束香捆在肩膀上面,男女混杂的沿街上跑,甚么模样?他既发心待去,咱等收完了秋,头口闲了,去收拾盘缠,你两口儿可去不迟。别要跟着那老侯婆子,他两个不是好人。他两个连往咱家来了两次,我都没叫他进去,给了他百十个钱,打发的他去了。”
狄希陈即刻往素姐那里,把他爹的话对素姐说了。素姐不听便罢,听了不由怒起,即时紫胀了面皮,说道:“我只是如今就去!我必欲去!我主意待合老侯老张去!怎么这一点事儿我就主不的呢?你快早依随着我是你便宜!你只休要后悔!”觉 [觉——“掘”的借字。参见第六十四回注。] 的狄希陈这会子好不作难,垂首丧气,没了主意。
素姐也没等到黑,回到家去取了十两花银,次早仍回母家合龙氏说了。龙氏瞒着薛如卞兄弟,使人悄悄的唤了两个道婆来家,交与他那十两银子,要赌气不骑家里的骡子,叫他雇了驴儿,约定十三日清早到老张家取齐 [取齐——集合。] 。分派已定,也再不与狄员外、狄希陈商量。
十三日起了个早,梳光了头,搽白了粉,戴了满头珠翠,也不管甚么母亲的热孝,穿了那套顾绣裙衫,不由分说,叫小玉兰跟了,佯长出门而去。狄员外合狄希陈站在一旁干瞪着眼看,没敢言语一声。那随行逐队,跟了众人烧信香演圣驾的那百般丑态,不必细说。
事完回到房中,脱剥了那首饰衣服,怒狠狠坐在房中。狄希陈不及防备,一脚跨到房门。素姐骂道:“我当你跌开了脑袋,跌折了双腿,走不动 [走不动——同本作“是不动”。“走”与“是”盖因形近而讹,据文意酌改。] 了没跟了我去,叫我自己去了!谁知还有你么?你没跟了我去,怎么也烧回信香来了?也没人敢把我掐了块子 [块子——山东方言,一块,一部分。] 去呢?”狄希陈道:“你待去,你自家去罢呀。我戴着顶方巾,跟着你沿街上演社,成个道理么?”
素姐怒道:“阿!你不跟了我去,你是怕我玷辱了你的体面么?我可偏要坏你的体面哩!我十五日起身,我叫你戴着方巾,穿着道袍子,路上替我牵着驴,上山替我掌着轿!你只敢离我一步儿,我不立劈了你成两半个,我改了不姓薛!我叫你挽起那两根狗屄眉毛认我认,叫你有这们造化!你若跟着我,谁不说‘你看这们鬼头蛤蟆眼的个小厮,有这们等个媳妇!’我只说是你妆门面,这那里放着坏了你的面皮哩?我倒心里算计,你要跟我去科 [科——山东方言,同“可”。参见第三十三回注。同本作“呵”,据李本校改。] ,我把那匹蓝丝绸替你做个夹袄,剩下的替你做条夹裤,再做个绫背心子,好穿着上山朝奶奶。你倒乔起腔来了!我想来,那太山娘娘脱不了也是做女人,赌不信那太山爷爷要像你这们拗别扭手,那太山奶奶也没有饶了那太山爷爷的!王皮好来!我且‘一朝权在手,便把令来行’!”
本篇未完,请继续下一节的阅读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