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回 狠汉贪心遭主逐 贤妻巧嘴脱夫灾 第2节
你想这东厂的势焰,又是内官的心性,岂有松慢了的?不过传了一声,说道:“叫厂里人去拿了童伙计来!老公待问他甚么哩!”谁料堂上一呼,阶前百喏。亏了还看伙计两字的体面,只去了十来个人,也还不晓的陈公主意轻重何如,所以单把童七前推后拥,两个人架着来了,也不曾抢劫他的东西,凌虐他的妻子。
及至童七拿到,陈公公已请客上过坐了,差人带到班房里伺候。童七打听陈公因甚计较,百计打听不出一个信儿。——“太太生日,我已送过礼,磕过头了。若是嫌我礼薄,可为甚么又盛设留我的酒饭?要是为交的货物不停当,这已是过了这半年,没的又脑后帐撅撒 [撅撒——败露,被发现。撅,同“决”。] 了?”
却好一个拐子头 [拐子头——明沈榜《苑署杂记·民风二》:“总角曰拐子头。”本指小儿头上的小髻,因代指小厮。] 小承恩儿出来说:“叫看门的,有唱插秧歌的过来叫住他,老太太待听唱哩。”童七平日与这小承恩儿相熟,叫道:“承官儿!”承恩回头看见,说道:“童先儿,你可惹下了!你交的那银器首饰,今日老公取出来赏人,都变成精铜,上头都是铜绿。叫人寻下皮鞭木棍,要打流了你的罗拐哩!”
童七道:“阿?原来是为这个?倒唬我这们一跳!我当着公公化给他细丝银子就是了。过了这们暑湿的天,你就是没动的元宝也要变的青黄二色哩,休说是经人汗手打造的东西,有个不变色的么?承官儿你来,我合你说句话。”拉到个屋肐拉子 [屋肐拉子——屋里的角落。] 里,悄悄从袖中取出够一两多的一块银子,递与他说:“你买炒栗子炒豆儿吃。你替我多多上覆老太太,你说童有訚在太太合老公身上也有好来。嫌留下的首饰不真,我一五一十的赔上。这老太太的寿日,前后三个月不动刑,这才是老公公的孝顺,与老太太积福哩。我赔银子放不在我心里,我可挨不的打。我带着仙鹤顶上的血 [仙鹤顶上的血——即鹤顶红,一种古人常用的毒药。] 哩!我服了毒,老太太的好日子不怕不利市拉拉的么?你好歹对老太太说声,我等着你回话。”
承恩把那块银子看了看,说道:“是好银子呀?你别又是那首饰呵。”童七道:“甚么话呀?一分低的,换一钱给你。你要对着老太太说的不打我呵,我家里养活着个会花哨的腊嘴 [会花哨的腊嘴——花哨,指随着人口中发出的拟音宛啭鸣叫。腊嘴,亦作“蜡嘴”,即桑扈,一种喙部淡白如脂或凝黄如蜡的鸟。] 哩,人家出我二两银,没卖给他,我送了你罢。”承恩喜道:“你可别要说谎。你真个与我那腊嘴,我宁可不要这银子。”童七道:“光有了顽的没有吃的也没趣。你留下这银子,好大事呀?”承恩道:“你等着,我替你说去。”
承恩走到太太跟前,跁倒地磕了个头,说道:“小的禀事。”怎么长,怎么短,把童七的话禀了一遍。太太道:“这狗攮的可也可恶得紧!这精铜是拿着哄人的东西?别说老公,我也待打他哩!你合他说:我尽力替他讲,饶他的打,叫他快快的拿银子来,取了他的铜杭子去。你叫人拿盘点心,四碗菜,再给他素子酒 [素子酒——一酒壶酒。素子,酒壶的别称。] 叫他吃着,分付人们别要难为他。你说是太太分付来。”
承恩得了这个赦诏,走到外边,看着童七故意说道:“老太太的好日子,这没要紧的事我不敢禀,还了你的银子罢。”童七道:“承官儿,你不希罕银子罢了,你没的也不希罕会花哨的腊嘴么?是养活熟化 [熟化——山东方言,指动物已被驯化而与人相熟。] 的。你不给我说,罢,我把这腊嘴进给老公,老公没有不喜欢的。饶了打不消说的,只怕还不教赔银子哩。”承恩道:“你如今就把腊嘴取了来给我,我才给你说 [给你说——同本作“就你说”,据文意酌改。] 。”童七道:“他们肯放松我一步儿么?谁去取?”承恩道:“你给我件照物儿,我往你家自己取去。”
童七家里果然有两个腊嘴,一个狠会哨的,一个不大会哨。主意是待与他那个不大好的,但事已急迫,无可奈何,只得与了他袖内的一个汗巾,叫承恩拿了自往他家去取。承恩飞马也似跑到他家。童七被厂里差人拿去,童奶奶着忙,门也不曾关闭。承恩走到他客位檐下,两个竹笼挂着两个腊嘴。承恩喜不自胜,端了一把椅子躧着,把两个竹笼都取将下来拿在手里,叫了一声:“家里没人么?这是童伙计的汗巾子,老公等着要腊嘴,叫我拿着汗巾子来取哩。你留下汗巾罢,跟出来关上门。”童奶奶赶着问道:“老公差了这们些人叫他是怎么?”承恩一边跑,一边说道:“老太太寿日,请他赴席哩。”说着走的去了。童奶奶道:“这腊嘴养活了二三年,养活的好不熟化。情管在酒席上偏拉 [偏拉——山东方言,夸耀。偏,同本双行小字原注“上声”,“谝”的借字。] ,叫老公知道,要的去了。”说着,倒也把这害怕的心丢开去了。
承恩去不多时,只见提溜着两个笼子,从那里花哨着来了。童七道:“呀!你还留个给我顽,你怎么都拿来了?”承恩道:“我摸量着你往后没心顽了,可惜了的撩了,爽利都给了我罢。汗巾子我留在你家来了。你等等儿,我可替你禀太太去。”承恩只到后边转了转背,出来说道:“太太分付,你原不该拿着精铜哄骗老公,其情可恶,极该着实打!太太因你做伙计一场,今日又是太太喜庆日子,等后晌太太合老公说,免你的打,叫你快着照数换了银子来。你要变了卦,换的银子迟了,太太就不管这事了。分付你们拿他的人,叫别要难为他哩。太太分付,叫人拿四碗菜,一盘点心,一素子酒给你吃哩。”
童七道:“承官儿,你哄我哩。你进去没多大一会,你就禀的这们快呀?”承恩道:“你管我快不快待怎么?你只给了我腊嘴,我还嫌替你禀的迟哩。”说不了话,果不然从后边一个人托着一个盘子,就是承恩说的那些东西,一点不少,叫道:“童先儿在那里哩?太太赏你饭吃哩。”童七心里有事的人,那里吃得下去?吃了没多点子,都与众人吃了。叫承恩传说:“童银匠吃过酒饭,磕头谢太太赏哩。”
却说童七在班房里伺候到三更时候,方才做完了戏,住了杂耍。送出客来散了,回到厅上,分付打发下人。差人把童七带将过去,禀道:“拿了童银来了。”陈公道:“今日太太喜庆的日子,我且不合这狗攮的说话。这半夜三更,打的叫挝挝的 [叫挝挝的——山东方言,叫喊,哭喊。] 也不好听。你替我带他往班房里,吊着那狗攮的,明日合他讲!”差人齐声答应,将童七带出去了。亏不尽太太预先分付叫人不要难为他,所以陈公虽然分付叫吊,差人毕竟遵奉太太的言语,陪他大家睡了。
陈公回到后边,从新又与他母亲磕头小坐,留下那唱插秧歌的老婆,打着锣鼓扭着身子唱。将吃到四更天气,方才收拾散席。太太道:“官儿,我有个分上要合你说哩。那童银你差人拿的来了,你听我说,你只教他赔你的银子,你别要打他罢。我的生日,我许下这外宅里一个月不动刑哩。他又是咱的个旧伙计,你又是我的个孝顺儿子,听了我这个分上罢。我已对着他许过口了。”陈公道:“这可怎么处?他欺我多着哩!拿着精铜当银子哄我,他把儿子不当瞎子待么?罢,罢,太太说了,我任他怎么,我也不打他,只教他赔银子罢。儿子还有一句话禀太太:要饶了他打,他挨着又不赔银,可怎么处哩?”太太道:“你问他要个保人,限他两三个月。他要不给你银子,这就可恶了,我也就不管他。”陈公道:“也罢,也罢。就依着太太说。小厮们计着 [计着——记着。计,“记”的借字。] 些儿,明日再合我提提儿,看我今日酒醉忘了。”
到了次早,陈公因他母亲生日,告了前后三日的假,这日也还不该进朝。陪着太太吃了早饭,太太又从新嘱付了一遍。承恩把太太的话预先跑到外边都对童七学了。陈公吃了饭,要出前厅理事,太太又再三嘱付,惟恐他忘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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