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四回 明太守不准歪状 悍婆娘超度生夫 第3节
过得两日,果然济南府行下一张牌来,严禁妇女上庙,要将侯、张二道婆拿解究问,合家逃躲无踪。绣江县勒了严限,问地方要人。那禁止烧香的告示,都是以薛氏为由。告示写道:
济南府为严禁妇女入庙烧香,以正风俗,以杜衅端事:照得男女有别,内外宜防。所有佛刹神祠,乃僧道修焚之所;缁秃黄冠,举世比之淫魔色鬼。见有妇人,不啻如蝇集血,若蚁聚膻。所以贞姬良妇,匿迹惟恐不深,韬影尚虞不远。近有无耻妇人,不守闺门,呼朋引类,投师受戒,出入空门,致有狄监生妻薛氏,在玉皇庙通仙桥上被群棍劫夺簪珥,褫剥中衣。此本妇自供如此,其中受辱隐情,尚有不忍言者。除行绣江县务擒凶棍以正罪名,再拿侯氏张氏倡邪惑众之妇外,合行再申严禁。自示之后,凡系良人妻妾,务须洗涤肺肠,恪遵梱教 [梱教——即“阃教”,妇女应遵守的道德规范。梱,同“阃”,门槛,借指妇女居室。] 。再有仍前出外浪游,致生事变,本庙住持,与夫母两族家长,连本妇遵照守道通行,一体究罪施行,决无姑息,自悔噬脐 [噬脐——自己咬自己的腹脐,比喻后悔莫及。语出《左传·庄公六年》:“亡邓国者,必此人也。若不早图,后君噬齐。”杜预注:“若啮腹齐,喻不可及也。”] 。须至示者。
这告示贴在本镇闹集之所与各庙寺之门,都将薛氏金榜名标。不特狄薛两家甚无颜面,就是素姐也自觉没有兴头,只恨丈夫兄弟不肯与他出头泄愤,恨得誓不俱生。
住了几日,要回家去,出到门前布铺里面,取出二两银子递与薛三省,问他要三匹斩缞孝布,三匹期服顺昌 [期服顺昌——指比斩缞之丧轻一等的丧服用布。] 。薛三省惊讶,问道:“这不吉之物,姐姐你要他何用?”素姐道:“你只与我便是,你管他则甚?我要糊裱围屏。”
薛三省只得照数与了他去。他叫玉兰拿了,回到自己房内。狄希陈还在床上哼哼唧唧的叫唤。素姐说道:“我与你讲过的言语,说过的咒誓,我是死了汉子的寡妇,我这不买了孝布与你持服哩!你快快出去!你要稍一挨迟,我一顿桃棍,只当是打你的鬼魂!”
狄希陈还挨着不动。素姐跑到跟前,揪着头发往床底下一拉,把个狄希陈拉的四铺子着地 [四铺子着地——四肢着地。指结结实实地俯倒在地。] ,哼的一声,像倒了堵墙的一般。又待拾起个小板凳来砍打,狄希陈才往外一溜烟走了。素姐还往外赶,门槛子绊了一交,也跌了个臭死,把半边身子通跌的动惮不得。
狄希陈慌的挠着头,自家往荣太医家取了两帖顺气和血汤来,自己煎了,走进房内,自己先尝了一口,递到素姐手中,说:“你这身上不自在,我就像没有主儿的一般。我取了这药,是我亲手煎的,你勉强着吃口儿。”素姐从床上跁起来坐着,把药接在手内,照着狄希陈的脸带碗带药猛力摔将过去,淋了一脸药水,着磁瓦子把脸砍了好几道口子流血,带骂连打,把狄希陈赶的“兔子就似他儿”。
素姐将息的身子渐好起来,将两样孝布裁了两件孝袍、两条孝裙。玉兰缝直缝,素姐杀袍袖,打裙折,一时将两套孝衣做起。又与了玉兰几十文钱,叫薛三槐秤一斤麻,打了一根粗绳、一根细绳,把那孝衣孝裙都套着穿在身上,袖了几两银子,走到莲华庵寻着白姑子。白姑子问说:“贵人少会呀!持是那个的服?”素姐说:“俺汉子合两个兄弟都死了,你也不看我看去。我自己来,你还推知不道,特故问我哩。”白姑子一连嗐了几声,说道:“我实是不知。我但知点信儿,我难道折了腿不成,就不去吊孝么?怎么来?这们年小的三位相公,可可的都一齐没了?甚么病来?”素姐说:“都是汗病后又心上长出丁创 [丁创——即“疔疮”,一种形小而毒大根深的化脓性疮疡。] ,连住子 [连住子——一个接一个地。住,同“珠”。] 都死了!”
白姑子合冰轮倒也不甚疼那薛家的兄弟,想起狄希陈那建醮干过的勾当,甚是恓惶,倒放声哭了一阵。因素姐没点眼泪,两个姑子才没了兴头。素姐取出银子递到白姑子手内,说:“这是六两白银,你与我请十二位女僧,超度丈夫狄希陈,兄弟薛如卞、薛如兼,合在一处荐拔。这是我的个梯己道场,所以不好请你家去,就于明日在这庵里建起。扬幡挂榜,上边要写的明白。”白姑子只道是当真,连夜请尼姑写纸札,办斋供,脚不停地的,师徒两个足足的忙了一夜。素姐也没往家去,就在庵里宿了。
次早,十二位尼姑都一齐到了莲华庵里,写榜的写榜,铺坛的铺坛,念经的念经,吹打的吹打。扬出榜去 ,上面明明白白真真正正写着:
狄门薛氏荐拔亡夫狄希陈,亡弟薛如卞、薛如兼,俱因汗病丁创相继身死,早叫超生。
薛素姐身穿重孝,手执魂幡,不止佛前参拜,且跟着姑子街上行香。恰好薛家兄弟两个合相于廷,还有几位会友望客回来,劈头撞见素姐这般行径。薛家兄弟合相于廷因有众会友在内,佯为不识 [佯为不识——同本作“扬为不识”。“佯”与“扬”盖因同音而讹,据文意酌改。] 。众会友幸还不认得是他,大家混过去了。众会友别去,止剩了薛、相三人,大家惊诧,不知所以,都说:“魂幡上的字样不曾看得分明,却不知超度何人?”再三都揣摩不着。薛如卞道:“趁他在外行香,我们走到莲华庵去便知端的。”
将近庵门,高高悬着两首幡幢,一张文榜,上面标着三位尊名。薛如卞兄弟倒也不甚着恼,只是叹异了几声。转身回来,却好遇着素姐行香已毕,白姑子在前面领醮,看见薛家兄弟立在街旁,唬得毛骨悚然,魂不附体。回入庵中,众人齐说:“刚才薛家二位相公合相斋长俱在街上,这是甚么原故?”素姐道:“我怎并不看见?这一定因我荐度,你们建醮虔诚,他两个的魂灵回来受享。”白姑子合众人都道:“果是如此,这等显灵!”大家倍自用心,不敢怠慢。晚上醮事已完,素姐陪了众姑子荤酒谢将,完毕方回。后来白姑子知道是素姐故意咒骂,自己到薛家对了他兄弟二人指天画地,说是实不知情,薛如卞也绝不与他计较。
从古至今,悍妻恶妇凌逼汉子,败坏娘家的尽多,但从未有这般希奇古怪之事。
只怕后来更要愈出愈奇,且看下回怎说。
扬出榜去——同本作“
出榜去”。“
”一音yánɡ,盖因同音而讹,据文意酌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