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七回 馋小厮争嘴唆人 风老婆撒极上吊 第2节
狄周当铺管理不得脱身,相栋宇说:“你叫他跟去,他还知道事体,也可以与你做得帮手。当铺中,我又闲着无事,我时常替你照管。”狄希陈感戴不浅,辞了舅妗表弟,别了童奶奶、调羹、寄姐,仍带了狄周、吕祥、小选子回去。这通南北二京的大路,你过我来,你行我住,你早我晚,错过了不撞见的甚多。素姐北上,狄希陈南下,不知何处相错,竟是不曾遇着。
素姐进了顺城门,一直走到锦衣卫后洪井胡同狄希陈下处,敲开门。再冬在门外照料行李。素姐是个女人,不用人通报,一直径到后边,抬起眼来,一窝都是生人。看见素姐进去,一个个都大惊小怪起来,问说:“是那里来的?是做甚么?”素姐说:“倒问我是那里来的!我做甚么!你们都是那里来的?在这里做甚么呢?那贼割一万刀子的强人在那里?不出来么!”童奶奶道:“这古怪的紧!那里跑得这们一个风歪辣骨 [风歪辣骨——同本作“风歪辣裹”,连图本“裹”作“骨”,是。据李本校改。] 来泼口骂人!”
调羹在后边做甚么,没出来。童奶奶叫道:“呃 [呃——同本作“呢”,据文意酌改。] !你做什么哩 [哩——同本作“理”,据文意酌改。] ?不知那里来的一个侉老婆,你来看看呀!”调羹钻出头来,素姐瞎塌了个眼,又没了鼻子,风尘黑瘦的不似了昔日的形像,调羹倒还在厮认,素姐却甚是认得调羹,开口骂道:“贼淫妇!贼
辣骨臭肉!弄的好圈套!嫁的好人家!谁知把我的汉子霸占住了!”调羹方才知是素姐,随接口说道:“你别要潵野!我不是你家人,不受你的气了!这也奇的紧!我已嫁了人一年多了,你老远的又寻到我这里来!”
童奶奶是甚么人呀?斩 [斩——“眨”的音变。] 斩眼知道脚底板动的主儿,已是知道是狄希陈的大娘子,但心里想说:“从来知道素姐是个标致的人,却又怎么瞎着个眼,少着个鼻子?”疑似未定,故问调羹道:“外甥,你认的他么?你合他说话?”调羹道:“这就是我前边狄家的儿媳妇儿,他不知怎么寻到我这里来了!”素姐道:“你霸占着我汉子,我怎么不来寻你!”童奶奶道:“你这位娘子别要胡说!他是我的外甥,我是他的姨娘。他从你山东来,没有投奔,就到了我家。我为他年小无靠的,劝他嫁夫着主的去了。他嫁的是个知县,往酆都县到任去了,因路远没合他同去,留下叫我养活他。没的他嫁的这汉子也是你的汉子么?他霸占你的!”
素姐道:“我的汉子是狄希陈,是个监生,从年时到京,叫淫妇们霸占一年半了!”童奶奶道:“这话我不醒的 [不醒的——不懂得,不明白。醒,“省”的借字。] 。”问调羹道:“你果然见甚么狄希陈来么?”调羹道:“你看么!我在京,离着山东一千里地,我见他甚么狄希陈呀!”童奶奶道:“闻名不如见面。我的外甥每日说你这些好处,原来是这们个人儿!今日出了你家门,明日就合你不相干了!你来寻不的他了!”
素姐道:“俺汉子寻的小老婆寄姐呢?童银的老婆呢?”童奶奶:“你又奇了!只怕你是风了!我姓骆,俺家是锦衣卫校尉,专拿走空 [走空——讹诈,行骗。] 的人!”指着寄姐说道:“这是我的儿媳妇儿,我的儿子往卫里办事没在家。你走便走,再要在这里胡说白道,我叫了我的儿来,拿你到锦衣卫里问你个打诈!”素姐见无对证,也就软了半截。
京中人不叫“爷”不说话的所在,山东人虽是粗浊,这明水更是粗浊之乡,再冬听见素姐在里边错了头脑,也便知道在外边察访。但是向了人低声下气,称呼他“爷”,然后问他,他自然有人和你说知所以。是不是穿了一领明青布大袖夹袄,缀了条粉糨白绢护领,一双长脸深跟明青布鞋,沙绿绢线锁了云头琴面,哭丧着个狨脸走到人跟前,劈头子就是呃的一声:“这里有个狄监生在那里住?”那京师的人听见这个声嗓,诧异的就极了。有那忠厚的,还答应他一声:“不知道。”有那不忠厚的,瞪起眼来看他两眼,说:“那里来的这村杭子!只怕是个骚子 [骚子——明代对女真等北方少数民族的蔑称。这里指他们派来探事的间谍。] ,缉事的不该拿他厂卫里去么!”所以再冬空打听了半日,没打听出一点信来。
素姐叫调羹合童奶奶雌 [雌——同本作“蜼”。“雌”与“蜼”盖因形近而讹,据文意酌改。] 了一头冷灰,只得含羞而出,依着相旺所说的去处,寻到兵部洼开当铺的所在,只见果然一个当铺。走到跟前,正见相栋宇戴着黑绉纱方巾,穿着天蓝绉纱袄子 [袄子——同本作“仸子”。“袄”与“仸”盖因形近而讹,据文意酌改。] ,壇鞋绫袜,坐在里边。素姐道:“这不是相大舅?你外甥狄希陈呢?”相栋宇抬起头来看道:“你是外甥媳妇?呃!你来做甚么?”素姐说:“我来寻你外甥。”相栋宇道:“你是多昝来的?外甥往家去了,你没撞见么?”素姐说:“他几时去的?我怎么没撞见呢?他的下处在那里?”相栋宇道:“他就在我宅里住,没别有下处。”素姐说:“人道他在洪井胡同娶了童银的闺女小寄姐,合调羹一堆住着。我刚才寻到那里,只见了调羹,再没见别人。那家子姓骆,又不姓童,是调羹的姨娘家。调羹嫁的是个酆都县知县,到任去了。因路远没带他去,留与他姨娘养活着哩。”相栋宇道:“这事我通深 [通深——通是,完全。] 不知道,外甥也没合我说。”
素姐问:“这当铺是谁的?”相栋宇道:“你小叔儿 [小叔儿——同本作“少叔儿”,据上下文校改。] 做着个穷部属,搅缠不来,我所以合个伙计,撰些利钱,帮贴你小叔儿做官。”素姐说:“人说是你外甥开的,狄周掌柜。”相栋宇说:“人的瞎话!人见外甥日逐在铺里坐着,狄周时常往来,就说的别了 [说的别了——说得有了差错,走了样。] 。这里不是久站的,快往宅里去。”叫虎哥:“你去叫顶轿子来。”让素姐坐上,薛再冬跟着,到了相主事私宅。
相主事娘子合大妗子接着。相栋宇恐怕 [恐怕——同本作“恐相”,据文意酌改。] 说叉了话,抢着说了素姐来意:“先到了洪井胡同,正见了调羹,已是嫁了酆都知县,不曾随任。又到了当铺,我才雇了轿子送他回来。”相大妗子婆媳顺了相栋宇的口气说话,一味支吾他过去。又问他的眼睛因甚瞎了,又因甚没了鼻头。他不肯说是把猢狲当了狄希陈时时毒打,只说是一个弄猴的走了猴,走到他家,他去擒捉,被猴抠了眼珠,啃了鼻子。大妗子叫人与他收拾卧房,铺设床帐叫他安歇,又安排了再冬住的所在。严谕了众人,不许说出狄希陈半个字的行藏,瞒的铁桶相似。
素姐只是放心不下。再冬耸头耸脑的 [耸头耸脑的——呆头呆脑的,傻乎乎的。] ,这样一个海阔京城,人山人海,门也是不敢出的,没处去打听风信。素姐几番要自己再往洪井胡同看他的破绽,大妗子道:“这是官衙,岂容女人出去?你既进了这门,休想再要出去,只等你小叔儿升转,才是咱们离京回去之日。”弄得个素姐就是只猛虎落在陷阱里,空只发威,不能动惮,好生难过。从素姐进衙的次日,相栋宇自己到了童家,见调羹说知此事,大家倒笑了一场,只猜不着是那个滥嘴的泄了机关,致他自己寻到这里。
按下这头,再说狄希陈回到明水,竟到家门。清灰冷火,尘土满门,止有 [止有——同本作“正有”。“止”与“正”盖因形近而讹,据文意酌改。] 一家住房佃户看守,其馀房屋尽行关锁。问知素姐自己上京寻找,狄希陈不胜凄凉,只得寻到崔近塘家住歇。安了行李,吃了饭,才到丈人家去,见了薛如卞兄弟,进去见了妹妹巧姐,兄妹甚是悲酸。龙氏出来相见,说道:“你京中买了房子,另娶了家小,接了调羹同住,弃吊了俺的女儿,你就再不消回来!却又回家做甚 [做甚——同本作“俛甚”,据文意酌改。] ?”狄希陈再三抵赖。龙氏道:“见放着相家的小随童是个活口,你还强辩不认!你只指着你那旺跳的身子说两个誓,我就罢了!为甚么俺闺女才去,你倒回来?这不是你有心么?”薛如卞道:“没正经,家去呀。一个客经年来到家,凉水不呵一口,上落 [上落——数落,责备。] 这们一顿!”薛如卞兄弟将狄希陈让到客位,再三留坐,狄希陈也没肯住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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