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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三回 费三千援纳中书 降一级调出外用 第3节

酒醉乏了的人,放倒头一觉睡去,那里还管得进朝谢恩?两个且往栩栩园捉蝴蝶耍子 [往栩栩园捉蝴蝶耍子——《庄子·齐物论》:“昔者庄周梦为胡蝶,栩栩然胡蝶也。”此处因以“栩栩园”为梦乡,以“捉蝴蝶耍子”喻入梦。] 去了。若是童奶奶合调羹睡得轻醒,也好叫他们一声,都又是醉了酒、落了夜的人,都跟了往栩栩园顽耍。吕祥、小选子,里边主人家吃酒不睡,这下人岂有先睡的理?脱不了也是等到三四更天。主人家合家吃酒,这下人是肯干吊着下巴等的?小选子也会走到后面,成大瓶的酒,成碗的下饭偷将出来,任意攮颡。及至收拾睡倒,也便做了“陈抟的兄弟陈扁” [陈抟的兄弟陈扁——陈抟善睡,参见第四回注。抟与“团”同音,故这里戏称陈抟的兄弟为陈扁。] 。

交了五更,四个长班齐来敲门。那狄希陈的两片门扇,比那细柳营的壁门 [细柳营的壁门——汉文帝时,周亚夫为将军,屯军细柳。文帝至细柳劳军,因无军令,不得入。帝使使者持节诏将军,亚夫方传令打开壁门。事见《史记·绛侯周勃世家》。] 结实的多着哩,打到五更三点,敲肿了四个人的八只手不算,还敲碎了砖头瓦片一堆。小选子从睡梦中棱棱挣挣的起来,揉着眼替长班开了门。长班嚷道:“怎么来,就睡的这们死?不好!天待中明了,快请爷进朝!”一边鞴马,一边点灯笼,从新又打中门。及至叫醒了人,开了门,梳洗完毕,东方已大明了。长班只是跢脚,口里只说:“怎么处?这可了不得!”及至搀拥狄希陈上了马,打着飞跑。走到长安街上,那大众 [大众——同本作“大象”。“衆”与“象”盖因形近而讹,据文意酌改。] 已是散朝出来。

狄希陈道:“这误了进朝,明日补朝也不妨么?”长班道:“好爷呀,说的是甚么话?快寻人写本,上本认罪!要是爷的阴骘好,得罚半年几个月的俸儿,这就够了!这不消去了,请爷回去罢。”即忙到中书科里,叫了写本的来,只推五更进朝起早,马眼叉,跌伤了腿,误了谢恩,认罪求宽。书办照依写完了本,次早繇会极门上去。

原来鸿胪寺当日已同科道面纠过了。将狄希陈的本上批了严旨,姑着降一级,调外任用。奉了旨意,一家方才垂首丧气,都悔晚上吃酒,原是乐极生悲。

相栋宇、相主事虽也着恼,还也不说甚么。倒是骆校尉来到,怨妹子,恼外甥,自己打脸咒骂,说道:“我可有酒癖,可是有馋癖?一个人五更里待进朝起早,我可敦着屁股噇血条子不动,这羞恼不杀人么!我这多嘴屄养的,没要紧下老实的撺掇他援例,叫人丢这们几千银子!这可怎么处?”

狄希陈像折了脖抢骨 [脖抢骨——山东方言,即“脖腔骨”,颈椎。抢、腔,皆为“项”的音变。] 似的,搭拉着头不言语。童奶奶道:“干哥甚么事?哥这们着极!哥叫援纳京官,这没的不是好?难道是害人来不成!哥没等起更,老早的去了,这有哥甚么不是?哥去了,家里从新又吃,可就吃的没正经了。待中交四更才睡觉,睡倒可就起不来了!”骆校尉道:“他姑夫两口儿罢了,年少不知好歹。姑娘,你是个极有正经有主意的人,可怎么也这么等的?”童奶奶道:“你可说!甚么禁的‘神差鬼使造化低’么?”

狄希陈道:“这事我不依!难道(有)骗了我这们些银子,一日官不叫我做的理!说不的,倒出银子给我!”骆校尉鼻子里嗤了一声,说道:“你倒好性儿!朝廷做着你的老子,他也不依你这话!”童奶奶问道:“这降一级调外任,不知还降个甚么官儿?”骆校尉道:“从七降正八,县丞、府经历、按察司照磨 [按察司照磨——为各省按察使司的首领官,主管按察使司内部机构照磨所,负责档案的管理、归类等事。] 。”狄希陈道:“要得降个县丞,倒也还好。我见那昝俺县里一个臧主簿来给我挂扁,那意思儿也威武。这县丞不比主簿还大么?”

骆校尉道:“我说你没本事做府经历,你又有本事做县丞哩!这县丞受的气比府经历还不同哩!这磕头叫人老爷是不消说的。遇着个长厚的堂官,还许你喘口气儿;要遇着个歪憋刻薄的东西,把往衙里去的角门封锁 [封锁——同本作“封销”。“鎖”与“銷”盖因形近而讹,据文意酌改。] 的严严实实的,三指大的帖儿到不得你跟前。你买根菜,都要从他跟前验过,闲的你口臭牙黄,一个低钱不见。端午中秋,重阳冬至,年节元宵,孩儿生日娘满月,按着数儿收你的礼。你要送的礼不齐整,好么只给你个苦差,解胖袄,解京边,解颜料,叫你冒险赔钱;再要不好,开坏你的考语,轻则戒饬,升王官;再好,还是赶逐离任;再要没天理,拿问追赃。你好歹降个按察照磨做去,三司首领,体面也就好了。先不磕头叫老爷,这是头一件好处。合府官可以平处,委署州县印儿。堂官大了,他也就不大琐碎人,为自家衙门体面,也不肯叫首领官吃了亏的,十分苦差到不了身上。穿着豸补,系着印绶,束着白鱼骨带,且假妆御史唬人。”狄希陈道:“这意思儿好呀!一似我干得的。但不知如何就可以得的?”骆校尉道:“这有何难?放着相大爷一个名进士,磕头第八十三回 费三千援纳中书 降一级调出外用插图脑,满路都是同年,这有甚么难处?”

于是狄希陈拿定主意,要降按察司照磨。与相主事商议,相主事慨然应允,寻了路头,有了十分可就之机。察有河南按察司的个照磨见缺,说妥要将狄希陈降补。及到临期,忽然钻出一个,势力比狄希陈的更大,本事比狄希陈的更强,轻轻的把一个讲定的缺,文选司顾不得相主事的情面,降补了一个建言的给事去了。又察有贵州的一个见缺,要将狄希陈降补。亏不尽相主事再三央恳,说他是北人,贵州路太遥远,不能前去。又过了几日,降补的官不敢十分迟得,也不曾与相主事商议,忽然邸报后面写道:

吏部一本为缺官事:成都府缺经历,推未任 [未任——同本作“未在”。“任”与“在”盖因形近而讹,据文意酌改。] 武英殿中书舍人狄希陈降补。奉圣旨:是。

相主事见了这报,又惊又异,差相旺来与狄希陈说知。狄希陈乍闻也未免懊恼,想到那幼小年纪淹在那水中 [那水中——同本作“卯水中”。“那”与“卯”盖因形近而讹,据文意酌改。] 的时节,水里的神灵已豫先注定他是四川成都府经历,因是个朝廷命官,神灵倒也还肯保佑他。过了这许多年岁,费了许多机关,用了这几千银子,印板一般没腾那,还是那水神许定的官职,注就的地方。所以狄希陈只是叹了口冷气,细细回想将来,到也免了着恼。如今断了妄想,死心蹋地打点四川成都上任。

仍要赴朝谢恩,至期一夜不曾稳睡,略略睡着,就像有人推醒他的一般。就是寄姐、童奶奶、调羹,都像有根棍棒支开了两只眼睛的相似。外边吕祥、小选子,刚刚交过四更就来敲门催起。到朝门下,等了个不耐心烦,方才谢恩已毕,回到下处伺候领凭。

从新改换八品服色,退了那四名长班合那拜帖书办,另做了成都府的执事,又得延请个幕宾先生。算计童奶奶合调羹或是随任,或是留京;兵部洼的当铺怎生收拾,这都要个妥当,方可远行。又要打听往四川的路程,或是旱路,或是水路。要算计回家祭祖,又虑寄姐没处着落,且怕素姐坚意同行,不能择脱;待要不回山东,径往任所,家中的产业却也要料理个安稳。况且一个爷娘的坟墓,怎好不别而行?

狄希陈一些也自己算计不通,低了个头,倒背了个手,走过东走过西的不住。寄姐裂着嘴笑他。童奶奶道:“这姑娘真是孩子气!一个心焦着极的人,你可笑他?虽说这远去预先是神灵许过的,去了那些银子,这一定也是个定数;但是弄的手里空空的,这们远路,带着家眷走,可也要好些盘缠哩。这都不是焦心的事么?你可还笑他!”狄希陈道:“佛爷,佛爷!人不知道,只是我合你老人家说的上话来!你老人家但只开口就是投机的。”童奶奶道:“虽这们说,你焦的中甚用?焦出病来才是苦恼哩。车到没恶路,天老爷自然给人铺排。既是叫咱往那们远去,自然送到咱地头。你且放宽了心,等我替你算计,情管也算计不差甚么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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