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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回 善女人死后登仙 纯孝子病中得药

从古钟灵多不偶,闺闱却有高贤。懿徽 [懿徽——美善。用以称颂妇德。] 罄竹不胜传。诸祥皆毕集,五福赐从天。寿迈古今臻大耋,仅让舜有华年。承欢孝子且翩翩。倚庐成毁瘠,丹药寄神仙。

——右调《临江仙》

常言道:“年年防俭,夜夜防贼。”这两句话虽是寻常俗语,却是居家要紧的至言。且说这“年年防俭”:做庄家的人恃着年岁收成,打得盆盆盒盒的粮食,看得成了粪土一般,不放在眼内,大费大用,都要出在这粮食身上。地方官又不行常平之法 [常平之法——一种靠官府的力量调节丰歉年成米价的方法。宋高承《事物纪原·利源调度·常平》:“汉宣帝时数丰稔,耿寿昌奏诸边郡以谷贱时增价籴入,贵则减价粜出,名曰‘常平’,此其始也。”] ,偏是好年成人越肯费,粮食又偏不值钱。一石细米、一石白麦,粜不上五六钱银;第九十回 善女人死后登仙 纯孝子病中得药插图秫 、荞麦、黄黑豆、杂粮,不上二三钱一石。粜十数石的粮食,济不得一件正事。若是有远见的人,减使少用,将那粮食囤放收藏,遇有荒年饥岁,拿出来粜卖那贵的价钱。人人如此,家家若是,岂不是富庶之邦?这个弊病,江北之地多有如此。所以北边地方不必连年荒去,只猛然间一年不收,百姓们便就慌手慌脚,掘草根,刮草皮,人类相食,无所不至。

如今要说这晁夫人的结果,且没工夫说那别处的光景,单只说那武城县的收成。自从成化爷登基以后,真是太平有象,五谷丰登,家给人足,一连十馀年都是丰收年岁。但天地运数有治有乱,有泰有否,当不得君王有道,成化爷是个仁圣之君,所以治多乱少,泰盛否衰。直到十四年上,年前十二月内一连三场大雪。从来说“腊雪培元气”,把麦根培植得根牢蒂固。到了正月,又是三场时雪。《月令广义》里边说道:“正月见三白,田公笑嚇嚇。”交过清明,麦苗长得一尺有馀,甚是茂盛。雨雪及时,地上滋润,春耕完毕,棉花、第九十回 善女人死后登仙 纯孝子病中得药插图秫、谷、黍、稷、稻都按时布种,雇人锄田。交过四月,打到人腰的麦苗,一虎口长 [一虎口长——拇指和食指伸开量物的长度,约十七八厘米。] 的麦穗。农书说道:“谷三千,麦六十,便是十分的收成。”这成化十四年的麦子,一穗中连粒带屑,足足的七十有馀。这些庄农人户,看得麦子眼底下即有十二分收成,惟恐怕陈粮压掉了囤底,撑倒了仓墙,尽数搬将出去减价成交,单等收那新麦。

谁知到了四月二十前后,麦有七八分将熟的光景,可可的甲子日下起雨来。整日的无夜无明,倾盆如注,一连七八日不住点 [不住点——山东方言,雨下个不停,叫“不住点”。] 。刚得住,住不多一时,从新又下。农家说道:“撺火秀麦也要雨,拖泥秀谷也要晒。”只因淫雨不晴,将四乡的麦子连秸带穗弄得稀烂,臭不可当;第九十回 善女人死后登仙 纯孝子病中得药插图秫、棉花、黍、稷、谷、稻之类,着水浸得如浮萍蕴草。夏麦不收,秋禾绝望,富者十室九空,贫者挨门忍饥,典当衣裳,出卖儿女。看得成了个奇荒极歉的年岁,百姓们成群合伙,递了灾伤呈状。

县官惟怕府道呈报上去,两院据实代题,钱粮停了征,米麦改了折,县官便没得鸟弄 [没得鸟弄——等于说没有赚头,无法从中得到羡馀。鸟,同“屌”。] ,捺住了呈子,只是不与申报;钱粮米麦,照旧勒了限,五日一比,比不上的,拶子夹棍一齐上。人不依好!这等的荒年,禁不起官法如炉,千方百计的损折,都将本年的粮银完足十分之数。又有本年分的漕米四千三百石,若有为民的县官,将这样灾伤申报上去,央两院题本改了折色,百姓也还可存济。但是改折了,却问何人去要铺仓的常例?问那个要解剩的馀米?所以只是按着葫芦抠子。百姓们当不起官的比较,宁可忍饥饿死,不敢拖欠官粮。但是完得粮的,毕竟还是喘得气出的人;有那一样只愿死不愿活的真穷汉,连皮骨也都没了,他那里还有甚么漕米与你?

起先比较里长催头 [催头——官府催收钱粮时临时指定的催收人。清黄六鸿《福惠全书·钱谷·滚单落户》:“五户中以欠数最多者为催头。其单,甲长领给最多者。催头逢卯,执单赴比。比后又交与下手欠数多者为催头。”] ,后来点拿花户 [花户——在册的应纳粮户。] 。拿将出去,打顿板子,两三个人连枷枷将出来,棒疮举发,又没有饭吃,十个定死五双。满眼里看见的,不是戴枷的花户,就是拖锁的良民;不是烂腿的里长,就是枷死的残骸。

晁梁在家庭之内,与晁夫人说起这惨凄的情状,母子两人着实动念算计,要将这催不完的粮米,替这些穷人包了;但不知所欠多少,惟恐欠得太多,力量来不得,不能成其美事。着人到户房里查了所欠的实数,还有一千三百石未完。喜得力量还可支持,遂命晁梁次早即往县里递了一张呈子。呈道:

本县儒学廪膳生员晁梁,呈为愿代完纳所欠漕米,以存孑遗事:窃照 [窃照——在下知道。为呈文的例语。窃,自己的谦辞。同本作“切照”,据文意酌改。] 本县今岁水灾,亘古所无。穷民素无积贮,输纳丁粮之后,业已皮尽髓枯,所欠漕米,实难输纳。今细查欠数,尚少一千三百石有零。梁奉母命,节减家口饔飧,搜括累年藏贮,愿代穷民以完正额,伏乞尊师释缧绁而宽敲比。切感上呈。

原来这晁梁在诸生之内,绝不出入衙门,干预公事;四时八节,与县官交际的常仪都是极重的厚礼,所以得为县官尊礼之人。那日晁梁在仪门候见,听事吏即时传禀。县官致意:“请在宾馆暂坐,候堂事一完,便出相见。”果然停不多时,县官出到宾馆迎待。也不曾叫晁梁行礼,长揖让坐。

晁梁禀出替百姓完粮的缘故,县官又喜又惊,看了呈子,着实奖美。问道:“百姓们所欠的粮米不知的数多少?”晁梁道:“尚有一千三百石。”县官道:“兄既自认代完,可以几日完得?”晁梁道:“百姓们先前还有糠秕草子得吃,今并糠秕草子都尽,不惟皮毛无存,就是几根白骨也支不住了。若再比他们的粮米,不是作乱,定都是填了沟壑。门生奉老母之命,不得已极力搜括,为武城存下几个孑遗。这还要费力搜括,乞限二十日可完。”县官道:“二十日也不为久。既承教,学生就将美意出示晓谕,停了比较。但不可出延于二十日之外,致粮道提下米来,把这场极大的美事劳而无功。若米完了,学生必要申报上司,务求两院题本钦奖。倘明年收成,还叫百姓照数偿还。”晁梁道:“门生母子的本意,也不望求知于上司,也不望求偿于百姓。只望桑梓苟安,便是人己两利。”县官奖许不已,吃了两道茶,送出回家。

县官即刻分付户房出示晓谕。告示写道:

武城县为愿代完纳所欠漕米、以存孑遗事:照得本县夏遭淫雨,岁罹奇荒。本县为斯民父母,血气犹存,眼光具在,非不知吾民颠连已甚,皮骨不存,无奈下情不能上达,正供难以捐除,体恤有心,点金无术,致不得不勒限严比 [勒限严比——同本作“勒恨严比”。“限”与“恨”盖因形近而讹,据文意酌改。] ,忍用桁杨 [桁杨——夹脚与脖颈的刑具,因泛指刑具。] 。今有儒学廪膳生员晁梁具呈前事,呈称:“本县今岁水灾,亘古所无 [亘古所无——同本作“豆古所无”,据上文校改。] 。穷民素无积贮,输纳丁粮之后,业已皮尽髓枯,所欠漕米,实难输纳。今细查欠数,尚少一千三百石有零。梁奉母命,节减家口饔飧,搜括累年藏贮,愿代穷民以完正额。”乞要“释缧绁而宽敲比”等情到县。据此义举,合亟行晓谕。为此示仰催头、花户人等知悉:既有晁生为尔等代输粮米,此后免行赴比。倘尔民良心不死,明岁收成照数还补,以无负本生好义之美。特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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