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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四回 薛素姐万里亲征 狄希陈一惊致病 第2节

上下打点停妥,然后挂牌听审。审得吴氏自缢是真,监生并无殴打之情。赘人寡妇,据人房产,有碍行止,且又因此致妻自缢,罚谷二百石备赈,追妆奁银一百两,给吴氏的尸亲。吴氏父母俱无,只有一个亲叔,又且度日贫寒,得了狄希陈如此判断,甚是知感。

监生这场官事,上下通共搅计也有四千之数,脱不了都是滑家的东西。狄希陈自从到任以来,虽也日有所入,不过是些零星散碎之物;如今得此大财,差不多够了援例干官的一半本钱,感激周相公锦囊妙计,着着的入他套中,也谢了周相公五十两。狄希陈甚是欢喜。

但是天下的财帛也是不容易担架的东西。往往的人家没有他倒也安稳,有了他便要生出事来,叫你不大受用。成都一个附省的大县,任你怎样清官,比那府经历强胜十倍。不止那二千之物,那一日不日进分文?宦囊也尽成了个体面。整日与寄姐算计,待得署印完日,求一个稳当人情,干升一个京官,或是光禄,或是上林,携了银子到京,再开一个当铺,另买齐整大房居住。且是寄姐从到成都,又生了一个儿子,叫是成哥。那时寄姐财帛锦绣淹满了心,又没有甚么争风吃醋之事,所以在狄希陈身上渐觉不大琐碎,于是狄希陈就与神仙相似。

谁知人的愁喜悲欢,都要有个节次,不可太过。若是喜得极了,必定就有愁来;若是乐得极了,定然就有悲到。这是循环之理,一毫不容爽的。狄希陈正当快乐,那梦想中也不晓得有一个难星,渐渐的要到他身命宫内。

却说薛素姐那日从淮安赶船不着,被吕祥拐了骡子,流落尼姑庵内,虽遇着好人韦美,差了觅汉送他回家,然也受了许多狼狈。一肚皮恨气,满望回到家中,诬告他谋反大逆,再没有不行文书前去提取回家之理,不料被那乡约两邻证了一个反坐。本待要骂骂街,泄泄气,又被宫直的老婆“蛇太君” [宫直的老婆蛇太君——同本作“石钜的老婆蛇太君”。此依连图本,据李本校改。] 挫了半生的旺气。若得作践相妗子一场,也还可杀杀火气 [杀杀火气——同本作“杀杀水气”,据文意酌改。] ,谁知不惟不能遂意,反差一点点没叫一伙管家娘子捞着 [捞着——同本作“捞管”,据文意酌改。] 挺顿骨拐 [挺顿骨拐——即打顿棒槌。骨拐,本指身体表面的突起之处,因槌衣用的棒槌突起如瓜,故言。] 。这样没兴一齐来的事,岂是薛老素受得的?恨得别人不中用,都积在狄希陈一人身上,梦想神交,只要算计报仇雪耻。但远在七八千里路外,怎能得他来到跟前?

且是连次吃亏以后,众人又都看透了他的本事。看狄员外体面的,狄员外去世已久;看狄希陈分上的,狄希陈又不在家中。娘家的三个兄弟,两个秀才因素姐甚不贤惠,绝其往来;小再冬受过一番连累,凡事也就推避不敢向前。至亲是个相家,人家买茄子还要饶老,他却连一个七老八十的妗母也不肯饶。所以这些左邻右舍、前里后坊,不惟不肯受他打街骂巷 [打街骂巷——同本作“打街驾巷”。“駡”与“駕”盖因形近而讹,据文意酌改。] ,且还要寻上他的门去。杂役差徭,乡约地方恼他前番的可恶,一些也不肯留情,丁一卯二的派他平出。虽是毒似龙、猛如虎的个婆客,怎禁得众人齐心作践,于是独自个也觉得难于支撑。

一个女人当家,况且又不晓得当家事务,该进十个,不得五个到家;该出五个,出了十个不够。入的既是有限,莫说别处的漏卮 [漏卮——山东方言,江河湖海向地下漏水的孔隙。下文“大海不禁漏卮”用其本义,这里引申指漏洞。] 种种皆是,只这侯、张两个师傅,各家都有十来口人,都要吃饱饭,穿暖衣,用钱买菜,还要饮杯酒儿,打斤肉吃。这宗钱粮,都是派在薛素姐名下催征。

当时狄员外在日,凡事都是自己上前,田中都是自家照管,分外也还有营运。以一家之所入,供一家之所用,所以就觉有馀。如今素姐管家,所入的不足往年之数,要供备许多人家的吃用。常言“大海不禁漏卮”,一个中等之产,怎能供他的挥洒 [挥洒——同本作“挥酒”。“洒”与“酒”盖因形近而讹,据文意酌改。] ?所以甚是掣襟露肘。娘家的兄弟都是守家法的人,不肯依他出头露面,游荡无依。虽然有个布铺,还不足自己的搅缠,那有供素姐的浪费?于是甚有支持不住之意,只得算计要寻到狄希陈四川任所。但只千山万水,如何去得?淮安一路的黄河,是经亲自见过的凶险。如欲不去,家中渐渐的不能度日。

正在踌躇不下,恰好侯、张两个道婆引诱了一班没家法、降汉子、草上跳的婆娘,也还有一班佛口蛇心、假慈悲、杀人不迷眼的男子,结了社,趱了银钱,要朝普陀,上武当,登峨嵋,游遍天下。素姐闻有此行,喜不自胜。打点路费,收拾衣裳,妆扮行李,回去与龙氏商量,要薛三省的儿子小浓袋跟随。龙氏因路途太远,又虑蜀道艰难,倒也苦苦相留,叫他不去。薛如卞兄弟却肯在旁撺掇,说道:“妇人家出嫁从夫,自是正经道理。丈夫做官,妻子随任,这是分所应为之事,却要阻他不行,理应该去。小浓袋一人不够,此行倒应三弟陪行。”素姐闻言甚悦。

小再冬说道:“我从向日被县官三十大板,整整的睡了三个大月。如今疮口虽合,凡遇阴天雨雪,筋骨酸疼。我还想着再寻第二次?千山万水 [千山万水——同本作“下山万水”,据文意酌改。] 走到那里,姐姐怀着一肚子的大气,见了姐夫,还有轻饶素放的礼?必定就是合气。姐夫常时还是没见天日的人,又且在家惧怕咱娘家有人说话,凡事忍耐就罢了。他如今做了这几年官,前呼后拥,一呼百喏的,叫人奉承惯了的性儿,你还像常时这们作践,只怕他也就不肯依。娘家人离的远,远水救不得近火。姐姐作践的姐夫极了,姐夫不敢惹姐姐,拿着我杀气 [杀气——山东方言,消气;出气。] 。他人手又方便,书办、门子、快手、皂隶,那行人是没有的?呼我顿板子 [呼我顿板子——同本作“呼我等板子”,据文意酌改。] ,只说是姐夫小舅子顽哩。我在天高皇帝远的去处,去告丁官儿么?他再要狠狠,带姐姐带我,或是下些毒药药杀,或是用根绳子勒杀,买两口材妆上。他要存心好,把材稍的回来,对着你娘儿们说俺害病死了。你娘儿们,我看来,也没有个人替俺出得气的。他要把心狠狠,着人抬把出去,或是寻个乱葬冈,深也罢,浅也罢,掘个坑子埋了;或是寻把柴火,把两口棺材放成一堆,烧成灰骨,洒的有影无踪,那魂灵还没处寻浆水吃哩!依我说,姐姐极不该去;不依我说,请姐姐千里独行,我是不敢去的。”

龙氏骂道:“贼砍头强人割的!不得好死的促寿!你常时叫你去,你待中收拾不迭的就跑!你明是恋着老婆,怕见出门罢了,说这们些不利市的狗屁!那小陈哥吃了狼的心肝、豹子的胆?他就敢这们等的?他做一百年官,就不回来罢?”再冬道:“他回来只管回来,怕你么?”龙氏道:“我问他要人可,他说甚么?”再冬道:“他怎么没的说?他说害病死了。”龙氏道:“我问他要尸首可呢?”再冬道:“他说:‘这是一步的远?活人还走不的,带着两口材走?我已是埋了。’”龙氏道:“我告着问他要!”再冬道:“那做官的人,几个是肯替人申冤理枉的?放着活人不向,替死人番胎?放个乡宦不向,替老婆出力?我主意定了不去,姐姐就怪我也罢!”

素姐道:“我希罕你去!我那个口角叫你去来?好便好,不好时,我连小浓袋还不叫他去哩!我自己走的风响!我少眼没鼻子的,我怕人算计么?”再冬道:“这就是姐姐的郊天大赦!”连忙作揖,道:“我这里谢姐姐哩!”素姐道:“希罕你那两个臭揖!磕头不知见了多少哩!”

再冬既不肯行,定了小浓袋跟素姐长往。素姐回家收拾行李去讫。薛三省媳妇再三的打把栏 [打把栏——出面阻拦。] ,说道:“人有贵贱,疼儿的心都是一般。三哥害怕不敢去,可叫俺的孩子去呢!俺的孩子多大了?十四五的个奶娃娃,叫他南上天北上地 [南上天北上地——山东方言,天南地北;极远的地方。] 的跑!我养活着几个哩?给人家为奴作婢 [为奴作婢——同本作“为奴作娌”,据文意酌改。] ,黑汗白流,单只挣了这点种子。我宁只是死,叫他去不成!”合龙氏一反一正的争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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