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七 如是我闻一 第13节原文解释
雍正甲寅年,我第一次随先父姚安公到京城。听说御史某公性情多疑。他最初租住宣武门外永光寺一所住宅,这个地方空旷。他担心有盗贼,夜里派几个家奴,轮流打更敲梆子;他还怕打更人松懈,即便是严寒酷暑,也一定秉烛亲自巡视,不胜劳苦。又租住崇文门外西河沿一处住宅,这个地方店铺林立,他又怕有火灾,在每间房里备上水缸,还像以前那样夜里亲自巡视,就如同住在永光寺时那样不胜其劳。又租住虎坊桥东一宅,与我家只隔了几户人家。他见房屋幽静深邃,又疑心有鬼。先是请僧人诵经,放焰口超度亡灵,钹鼓声“琤琤哐哐”响了好几天,说是超度鬼魂。又请道士设法坛,招神将,念咒挂符,又是好几天钹鼓琤琤,说是驱赶狐魅。这座屋宅本来没什么,自此后却真的闹鬼了,扔砖瓦,偷器皿,夜夜不得安宁。婢媪仆人们借此机会偷拿东西,损失的钱财无法计算,人们议论说这鬼魅是人为的。住了不到一年,他又租住绳匠胡同中一宅。他离开后,没通信息,不知他又搞什么防范措施了。先父姚安公曾说:“天下本无事,庸人自扰之。”难道说的是某御史这种人吗?
【原文】
钱塘陈乾纬言:昔与数友泛舟至西湖深处,秋雨初晴,登寺楼远眺。一友偶吟“举世尽从忙里老,谁人肯向死前休”句,相与慨叹。
寺僧微哂曰:“据所闻见,盖死尚不休也。数年前,秋月澄明,坐此楼上,闻桥畔有诟争声,良久愈厉。此地无人居,心知为鬼。谛听其语,急遽搀夺,不甚可辨,似是争墓田地界。俄闻一人呼曰:‘二君勿喧,听老僧一言可乎?夫人在世途,胶胶扰扰,缘不知此生如梦耳。今二君梦已醒矣,经营百计,以求富贵,富贵今安在乎?机械万端,以酬恩怨,恩怨今又安在乎?青山未改,白骨已枯,孑然惟剩一魂。彼幻化黄粱,尚能省悟;何身亲阅历,反不知万事皆空?且真仙真佛以外,自古无不死之人;大圣大贤以外,自古亦无不消之鬼。并此孑然一魂,久亦不免于澌灭。顾乃于电光石火之内,更兴蛮触之兵戈,不梦中梦乎?’语讫,闻呜呜饮泣声,又闻浩叹声曰:‘哀乐未忘,宜乎其未齐得丧。如斯挂碍,老僧亦不能解脱矣。’遂不闻再语,疑其难未已也。”
【翻译】
钱塘人陈乾纬说:过去他与几位朋友到西湖深处泛舟,秋雨初晴,登上寺楼向远方眺望。一位朋友偶尔吟诵出诗句“举世尽从忙里老,谁人肯向死前休”,众人都慨叹起来。
寺里一位僧人微微冷笑说:“据我的所闻所见,人死后还有仍然不肯罢休的。几年前,一个秋月明亮的夜晚,我坐在这楼上,听见桥旁有辱骂争吵声,吵了很长时间,越吵越厉害。此地没人居住,我心知是鬼在争吵。仔细听他们吵些什么,由于你争我抢吵得很激烈,分辨不太清楚,只是听出似乎是在争夺坟墓地界。不一会儿听到另有一人喊着说:‘两位先生不要吵,能听老僧说一句话否?人在世间,忙忙乱乱,那是由于不知道人生如梦而已。可现在二位的梦应该醒了,苦心经营,千方百计,求取富贵,富贵如今在哪里呢?机巧之心万种,用来酬恩报怨,恩怨如今又在哪里呢?青山没有改变,白骨已经干枯,只剩了孤零零的魂魄。那个做了黄粱一梦的人,还能够醒悟;为什么两位已经亲身阅历的,反而不懂万事皆空这个道理呢?况且,真仙真佛以外,自古以来没有不死的人;大圣大贤以外,自古以来也没有不灭的鬼。连同这样孤零零的一个灵魂,长久以后也不免于消失。为什么还要在电光石火般的瞬间,像蜗牛角上的蛮氏、触氏两国之间兵戎相见地争斗,你们岂不是在做着梦中之梦吗?’说完,只听呜呜的哭泣声。
【原文】
乾纬曰:“此自师粲花之舌耳。然默验人情,实亦为理之所有。”
陈竹吟尝馆一富室。有小女奴,闻其母行乞于道,饿垂毙,阴盗钱三千与之。为侪辈所发,鞭箠甚苦。富室一楼,有狐借居,数十年未尝为祟。是日女奴受鞭时,忽楼上哭声鼎沸。怪而仰问,同声应曰:“吾辈虽异类,亦具人心。悲此女年未十岁,而为母受箠,不觉失声。非敢相扰也。”主人投鞭于地,面无人色者数日。
竹吟与朱青雷游长椿寺,于鬻书画处,见一卷擘窠书曰:“梅子流酸溅齿牙,芭蕉分绿上窗纱。日长睡起无情思,闲看儿童捉柳花。”款题“山谷道人”。方拟议真伪,一丐者在旁睨视,微笑曰:“黄鲁直乃书杨诚斋诗,大是异闻。”掉臂竟去。青雷讶曰:“能作此语,安得乞食?”竹吟太息曰:“能作此语,又安得不乞食!”余谓此竹吟愤激之谈,所谓名士习气也。聪明颖隽之士,或恃才兀傲,久而悖谬乖张,使人不敢向迩者,其势可以乞食;或有文无行,久而秽迹恶声,使人不屑齿录者,其势亦可以乞食。是岂可赋《感士不遇》哉!
一宦家子,资巨万。诸无赖伪相亲昵,诱以冶游,饮博歌舞。不数载,炊烟竟绝,颔以终。病革时,语其妻曰:“吾为人蛊惑以至此,必讼诸地下。”越半载,见梦于妻曰:“讼不胜也。冥官谓妖童倡女,本捐弃廉耻,借声色以养生;其媚人取财,如虎豹之食人,鲸鲵之吞舟也。然人不入山,虎豹乌能食?舟不航海,鲸鲵乌能吞?汝自就彼,彼何尤焉?惟淫朋狎客,如设阱以待兽,不入不止;悬饵以钓鱼,不得不休。是宜阳有明刑,阴有业报耳。”
接着,又听到那个自称老僧的人长叹一声说:‘喜怒哀乐到现在还没忘记,难怪你们不能把得和失看成一回事。这样挂念尘世利害,老僧也不能帮二位解脱了。’以后再没听见说话声,可能他们的纠葛还没结束吧。”
【翻译】
陈乾纬说:“这是大师巧妙的生花之舌编出来的。然而体察人情,确实也合乎情理。”
陈竹吟曾经在一个富人家教书。这家有一个小女奴听说她母亲沿街乞讨,快饿死了,就暗地里偷了三千钱给母亲。结果被同伴们告发,主人把她打得很苦。富人家的一间楼房,有狐精在上面住了几十年,从来没有为祸作祟。这一天,小女奴挨鞭子抽打时,楼上忽然哭声嘈杂像是开了锅。主人感到奇怪,抬头问怎么了,只听上面齐声回答说:“我辈虽然是异类,也有人心。这个女孩年纪还不到十岁,就为了母亲挨打,觉得伤心,不觉失声痛哭。不是故意打扰你。”主人把鞭子丢在地上,一连有好几天都面无人色。
陈竹吟和朱青雷同游长椿寺,在卖书画的地方看见一卷正楷大字写的条幅:“梅子流酸溅齿牙,芭蕉分绿上窗纱。日长睡起无情思,闲看儿童捉柳花。”落款为“山谷道人”。两人正在议论其真伪,一个乞丐在旁斜眼一看,微微笑着说:“黄庭坚竟然书写杨诚斋的诗,真是奇闻。”说完甩手走了。朱青雷惊讶地说:“能说出这样的话,怎么会要饭呢?”陈竹吟叹息说:“能说出这样的话,又怎么能不要饭呢?”我认为这是陈竹吟愤激之语,是所谓的名士习气罢了。聪明灵秀的士人,有的依仗才华,傲慢而不能随俗,这么下去就变得悖谬常理,乖僻得使别人不敢接近,这样长久下去就只能去乞讨;有的有文才而没有品德,时间长了形迹污秽,声名败坏,使人不屑挂齿,这种人长久下去也只能成为乞丐。此类人怎么配作《感士不遇赋》呢!
从前有一个官宦子弟,家财万贯。一些无赖就假装与他亲近,引诱他到青楼妓院玩乐冶游,喝酒赌博,迷恋歌舞。没几年,竟然穷得揭不开锅,病饿而死了。病重时,他对妻子说:“我被人迷惑到了这样的地步,到地府后,一定要去控告他们。”过了半年,他托梦给妻子,说:“我败诉了。判官说,那些妖童娼女,本来就是不要廉耻的人,他们倚靠声色来求取生存,他们就像虎豹要吃人、鲸鱼要吞船那样,获取别人钱财。然而,人不到山里,虎豹怎么会吃你?船不到海里去航行,又怎么会被鲸鱼吞掉呢?是你自己到那种地方去的,他们有什么错?只是那些邪淫亲近的狐朋狗友,事先为你设下陷阱,直到你进入他们的圈套为止;这又像悬饵钓鱼,鱼不上钩是不罢休的。因此阳间有明确的刑律,阴间有报应,这些人是逃不过去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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