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九 如是我闻三 第4节原文解释
聂松岩言:胶州一寺,经楼之后有蔬圃。僧一夕开牖纳凉,月明如昼。见一人徙倚老树下,疑窃蔬者,呼问为谁。磬折而对曰:“师勿讶,我鬼也。”问:“鬼何不归尔墓?”曰:“鬼有徒党,各从其类。我本书生,不幸葬丛冢间。不能与马医夏畦伍,此辈亦厌我非其族。落落难合,故宁避嚣于此耳。”言讫,冉冉没。后往往遥见之,然呼之不应矣。
福州学使署,本前明税珰署也。奄人暴横,多潜杀不辜,故至今犹往往见变怪。余督闽学时,奴辈每夜惊。甲申夏,先姚安公至署,闻某室有鬼,辄移榻其中,竟夕晏然。昀尝乘间微谏,请勿以千金之躯与鬼角。因诲昀曰:“儒者谓无鬼,迂论也,亦强词也。然鬼必畏人,阴不胜阳也;其或侵人,必阳不足以胜阴也。夫阳之盛也,岂恃血气之壮与性情之悍哉?人之一心,慈祥者为阳,惨毒者为阴;坦白者为阳,深险者为阴;公直者为阳,私曲者为阴。故易象以阳为君子,阴为小人。苟立心正大,则其气纯乎阳刚,虽有邪魅,如幽室之中鼓洪炉而炽烈焰,冱冻自消。汝读书亦颇多,曾见史传中有端人硕士为鬼所击者耶?”昀再拜受教。至今每忆庭训,辄悚然如侍左右也。
【翻译】
先叔栗甫公说:“这事如果稍微点缀一下,竟可以成为传奇小说了。可惜这个女子蠢笨得像鹿像猪一样,只知道吃饱了闷头酣睡,不值得点缀,真可惜啊。”边随园征君说:“‘秦人不死,信苻生之受诬;蜀老犹存,知葛亮之多枉。’ 这四句话出于刘知几《史通》。苻生的事见《洛阳伽蓝记》,诸葛亮的事见《魏书·毛修之传》。浦起龙注《史通》而没有注出,只说未详,大概是偶然失考。 连史书传记都不免做点儿虚构增饰,更何况是传奇小说呢?《西楼记》称穆素晖貌若天仙,吴林塘说他的祖父幼年时期曾经见过她,又矮又胖,只是一个寻常女子而已。由此可见,传奇小说中的所谓佳人,一半是虚构出来的。这个婢女虽然粗蠢,但是假若有好事之徒按谱填词,编成剧本,往后到了舞台上,何尝不是一个莺娇花媚、倾城倾国的绝代佳人呢?先生所说,还是未免太相信书本了。”
聂松岩说:胶州有一座寺院,经楼后面有一块菜园。有个僧人在一天夜里开窗乘凉,明月照得像白天一样。僧人看见有一个人在老树下走来走去,怀疑是偷菜的人,就呼问他是谁。那人鞠躬回答说:“师父不要惊讶,我是鬼。”僧人问:“鬼为什么不回到坟墓里去?”回答说:“鬼也是成群结党各有归属的,各自跟随同类。我本来是个书生,不幸被埋葬在这片坟地里。我不愿与兽医农夫在一起,他们也讨厌我不是一类的。既然难以和他们相处,所以我宁愿在这里避避喧嚣。”说完,渐渐消失了。后来僧人时常远远地看见他,但是再叫他也不回答了。
福州学使的官署,原是明朝掌管税收的太监的官署。太监残酷专横,暗中杀害了许多无辜的人,所以这个官署至今还常常发生鬼怪变异。我任福建学使时,仆人们每天夜里都受到惊吓。乾隆甲申年夏天,先父姚安公到官署来,听到某个房间有鬼,就把床搬进去睡,整夜安然无事。我曾经找机会劝他,请他不要拿宝贵的生命去跟鬼较量。先父趁机教诲我说:“儒家说无鬼,那是迂阔的论调,也是强辞夺理。但是鬼肯定怕人,是因为阴不能胜阳;有的鬼能害人,是因为那人的阳气不足以抵御阴气。阳气之盛,难道是靠身体的壮实和性格的强悍吗?人的心地,慈祥的为阳,惨毒的为阴;襟怀坦白的为阳,城府深又阴险的为阴;公正刚直的为阳,自私卑鄙的为阴。所以《易经》的卦象以阳为君子,阴为小人。只要为人心地光明正大,就有纯粹的阳刚之气,即使有鬼魅,也好像在暗冷的房子里生起大炉子,燃起熊熊烈火,阴冷之气自然消失。你读的书也很多了,可曾看到史传中有品行端庄的人被鬼侵害的吗?”我拜了两拜,领受教诲。时至今日,每当想起先父的教训,就心中一惊,像是依然站在他身旁一样。
【原文】
束州邵氏子,性佻荡。闻淮镇古墓有狐女甚丽,时往伺之。一日,见其坐田塍上,方欲就通款曲。狐女正色曰:“吾服气炼形,已二百馀岁,誓不媚一人。汝勿生妄念。且彼媚人之辈,岂果相悦哉?特摄其精耳,精竭则人亡,遇之未有能免者。汝何必自投陷阱也!”举袖一挥,凄风飒然,飞尘眯目,已失所在矣。先姚安公闻之,曰:“此狐乃能作此语,吾断其后必生天。”
献县李金梁、李金桂兄弟,皆剧盗也。一夕,金梁梦其父语曰:“夫盗有败有不败,汝知之耶?贪官墨吏,刑求威胁之财,神奸巨蠹,豪夺巧取之财,父子兄弟,隐匿偏得之财,朋友亲戚,强求诱诈之财,黠奴干役,侵渔干没之财,巨商富室,重息剥削之财,以及一切刻薄计较、损人利己之财,是取之无害。罪恶重者,虽至杀人亦无害。其人本天道之所恶也。若夫人本善良,财由义取,是天道之所福也;如干犯之,是为悖天。悖天者终必败。汝兄弟前劫一节妇,使母子冤号,鬼神怒视,如不悛改,祸不远矣。”后岁馀,果并伏法。
【翻译】
束州邵家的公子,行为放荡。他听说淮镇古墓中有很漂亮的狐女,就经常去悄悄等着。一天,他见一个狐女坐在田埂上,正想过去献殷勤。狐女严正地说:“我服气炼形,已经二百多年了,发誓不媚惑一个人。你不要心生妄想。何况那些媚惑人的狐精,果真是出于相爱吗?不过是摄取你的精气罢了,精气衰竭,人就得死,遇上它们没有能幸免的。你又何必自投陷阱呢!”说完一挥袖子,顿时冷风瑟瑟,尘土飞扬,迷住了他双眼,狐女已不知去向。先父姚安公听了这个故事,说:“这个狐女能说出这种话,我断定她日后一定能升天。”
献县李金梁、李金桂两兄弟,都是江洋大盗。一天晚上,李金梁梦见他的父亲对他说:“做强盗的人有的败露,有的没有败露,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?凡是贪官污吏刑罚威逼得来的钱财,老奸巨猾的人巧取豪夺得来的钱财,父子兄弟隐瞒藏匿得来的钱财,朋友亲戚之间强求诈骗得来的钱财,狡猾的奴仆役官侵吞渔利得来的钱财,大商人和富足人家加重利息剥削得来的钱财,以及一切刻毒薄恩、斤斤计较、损人利己得来的钱财,你去偷去抢不必担心有什么祸害。那些罪恶深重的人,即使杀了他们也没事。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上天所厌恶的人。如果一个人本来很善良,钱财也是通过正当的方法而得的,是上天所保佑的;如果你侵犯了他,就冒犯了上天。冒犯上天一定会败露。你们兄弟前不久抢劫了一个节妇,让她们母子含冤号哭,鬼神愤怒地看着,如果不思悔改,灾祸不久就降临。”过了一年多,他们兄弟二人果然被捕然后正法了。
【原文】
金梁就狱时,自知不免,为刑房吏史真儒述之。真儒余里人也,尝举以告姚安公,谓盗亦有道。又述巨盗李志鸿之言曰:“吾鸣骹跃马三十年,所劫夺多矣,见人劫夺亦多矣;盖败者十之二三,不败者十之七八。若一污人妇女,屈指计之,从无一人不败者。”故恒以是戒其徒。盖天道祸淫,理固不爽云。
辛卯夏,余自乌鲁木齐从军归,僦居珠巢街路东一宅,与龙臬司承祖邻。第二重室五楹,最南一室,帘恒飚起尺馀,若有风鼓之者;馀四室之帘则否。莫喻其故。小儿女入室,辄惊啼,云床上坐一肥僧,向之嬉笑。缁徒厉鬼,何以据人家宅舍?尤不可解也。又三鼓以后,往往闻龙氏宅中有女子哭声;龙氏宅中亦闻之,乃云声在此宅。疑不能明,然知其凿然非善地,遂迁居柘南先生双树斋。后居是二宅者,皆不吉。白环九司寇,无疾暴卒,即在龙氏宅也。凶宅之说,信非虚语矣。先师陈白崖先生曰:“居吉宅者未必吉,居凶宅者则无不凶。如和风温煦,未必能使人祛病;而严寒沴厉,一触之则疾生。良药滋补,未必能使人骤健;而峻剂攻伐,一饮之则洞泄。”此亦确有其理,未可执定命与之争。孟子有言:“是故知命者,不立乎岩墙之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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