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 滕大尹鬼断家私 第2节
光阴似箭,不觉又是一年,重阳儿周岁,整备做晬盘故事 [做晬(zuì)盘故事——过去习俗:小孩满周岁时,把弓矢纸笔,刀尺针线,以及食品玩具等,放在盘里,让小孩子抓,以试验他的智愚、嗜好,和前途的发展:俗名“抓周”,就是本文所说的“做晬盘故事”。(详见《颜氏家训》)] 。里亲外眷,又来作贺,倪善继到走了出门,不来陪客。老子已知其意,也不去寻他回来,自己陪着诸亲,吃了一日酒。虽然口中不语,心内未免有些不足之意。自古道:“子孝父心宽。”那倪善继平日做人,又贪又狠,一心只怕小孩子长大起来,分了他一股家私;所以不肯认做兄弟,预先捏恶话谣言,日后好摆布他母子。那倪太守是读书做官的人,这个关窍怎不明白?只恨自家老了,等不及重阳儿成人长大,日后少不得要在大儿子手里讨针线,今日与他结不得冤家,只索忍耐。看了这点小孩子,好生痛他;又看了梅氏小小年纪,好生怜他:常时想一会,闷一会,恼一会,又懊悔一会。
再过四年,小孩子长成五岁,老子见他伶俐,又忒会顽耍,要送他馆中上学,取个学名,哥哥叫善继,他就叫善述。拣个好日,备了果酒,领他去拜师父。那师父就是倪太守请在家里教孙儿的,小叔侄两个同馆上学,两得其便。谁知倪善继与做爹的不是一条心肠。他见那孩子取名善述,与己排行,先自不像意 [像意——惬意。] 了,又与他儿子同学读书,到要儿子叫他“叔叔”,从小叫惯了,后来就被他欺压;不如唤了儿子出来,另从个师父罢。当日将儿子唤出,只推有病,连日不到馆中。倪太守初时只道是真病。过了几日,只听得师父说:“大令郎另聘了个先生,分做两个学堂,不知何意?”倪太守不听犹可,听了此言,不觉大怒,就要寻大儿子问其缘故;又想道:“天生恁般逆种,与他说也没干,由他罢了!”含了一口闷气,回到房中,偶然脚慢,绊着门槛一跌。梅氏慌忙扶起,搀到醉翁床上坐下,已自不省人事。急请医生来看,医生说是中风,忙取姜汤灌醒,扶他上床。虽然心下清爽,却满身麻木,动掸不得。梅氏坐在床头,煎汤煎药,殷勤伏侍,连进几服,全无功效。医生切脉道:“只好延捱日子,不能全愈了。”倪善继闻知,也来看觑了几遍;见老子病势沉重,料是不起,便呼幺喝六 [呼幺喝六——博具骰子上刻有“幺”、“六”;赌博时大声嚷叫,要“幺”或“六”,称为“呼幺喝六”。引申为盛气凌人,高声呵叱的意思。] ,打僮骂仆,预先装出家主公的架子来。老子听得,愈加烦恼。梅氏只是啼哭。连小学生也不去上学,留在房中相伴老子。倪太守自知病笃,唤大儿子到面前,取出簿子一本,家中田地屋宅,以及人头帐目总数,都在上面,分付道:“善述年方五岁,衣服尚要人照管。梅氏又年少,也未必能管家,若分家私与他,也是枉然。如今尽数交付与你。倘或善述日后长大成人,你可看做爹的面上,替他娶房媳妇,分他小屋一所,良田五六十亩,勿令饥寒足矣。这段话,我都写绝在家私簿上,就当分家,把与你做个执照。梅氏若愿嫁人,听从其便;倘肯守着儿子度日,也莫强他。我死之后,你一一依我言语,这便是孝子。我在九泉,亦得瞑目!”倪善继把簿子揭开一看,果然开得细,写得明,满脸堆下笑来,连声应道:“爹休忧虑,恁儿一一依爹分付便了。”抱了家私簿子,欣然而去。
梅氏见他去得远了,两眼垂泪,指着那孩子道:“这个小冤家,难道不是你嫡血?你却和盘托出,都把与大儿子了,教我母子两口,异日把什么过活?”倪太守道:“你有所不知:我看善继不是个良善之人,若将家私平分了,连这小孩子的性命也难保,不如都把与他,像了他意,再无妒忌。”梅氏又哭道:“虽然如此,自古道:‘子无嫡庶。’忒杀 [忒(tè)杀——太过于。] 厚薄不均,被人笑话。”倪太守道:“我也顾他不得了。你年纪正小,趁我未死,将孩子嘱付善继;待我去世后,多则一年,少则半载,尽你心中拣择个好头脑,自去图下半世受用,莫要在他们身边讨气吃。”梅氏道:“说那里话!奴家也是儒门之女,妇人从一而终,况又有了这小孩儿,怎割舍得抛他?好歹要守在这孩子身边的。”倪太守道:“你果然肯守志终身么?莫要日久生悔。”梅氏就发起大誓来。倪太守道:“你若立志果坚,莫愁母子没得过活。”便向枕边摸出一件东西来,交与梅氏。梅氏初时只道又是一个家私簿子,却原来是一尺阔、三尺长的一个小轴子。梅氏道:“要这小轴儿何用?”倪太守道:“这是我的行乐图 [行乐图——画像,或人们游玩消遣的画图,叫做“行乐图”。] ,其中自有奥妙。你可悄地收藏,休露人目。直待孩子年长,善继不肯看顾他,你也只含藏于心,等得个贤明有司官来,你却将此轴去诉理,述我遗命,求他细细推详,他自然有个处分,尽勾你母子二人受用。”梅氏收了轴子。话休絮烦。倪太守又延了数日,一夜痰厥,叫唤不醒,呜呼哀哉死了,享年八十四岁。正是:
三寸气在千般用,一旦无常万事休。 早知九泉将不去,作家辛苦着何由?
且说倪善继得了家私簿子,又讨了各仓各库钥匙,每日只去查点家财什物,那有功夫走到父亲房里问安。直等呜呼之后,梅氏差丫鬟去报知凶信,夫妻两口方才跑来,也哭了几声老爹爹,没一个时辰就抽身去了,到委着梅氏守尸。幸得衣衾棺椁诸事都是预办下的,不要倪善继费心。殡殓成服后,梅氏和小孩子两口守着孝堂,早暮啼哭,寸步不离。善继只是点名应客,全无哀痛之意,七中便择日安葬。回丧之夜,就把梅氏房中倾箱倒箧,只怕父亲存下些私房银两在内。梅氏乖巧,恐怕他收去了他的行乐图,把自己原嫁来的两只箱笼,到先开了,提出几件旧衣裳,教他夫妻两口检看。善继见他大意,到不来看了。夫妻两口儿乱了一回自去了。梅氏思量苦切,放声大哭。那小孩子见亲娘如此,也哀哀哭个不住,恁般光景:
任是泥人应堕泪,从教铁汉也酸心。
次早,倪善继又唤个做屋匠来,看这房子,要行重新改造,与自家儿子做亲。将梅氏母子搬到后园三间杂屋内栖身,只与他四脚小床一张,和几件粗台粗凳,连好家伙都没一件。原在房中伏侍有两个丫鬟,只拣大些的又唤去了,只留下十一二岁的小使女,每日是他厨下取饭,有菜没菜,都不照管。梅氏见不方便,索性讨些饭米,堆个土灶,自炊来吃,早晚做些针黹,买些小菜,将就度日。小学生倒附在邻家上学,束脩 [束脩——束,十块,一捆;脩,干肉。束脩,古人初次拜见尊长时所进的贽见礼物。后来称学生致送教师的学费为束脩。] 都是梅氏自出。善继又屡次叫妻子劝梅氏嫁人,又寻媒妪与他说亲;见梅氏誓死不从,只得罢了。因梅氏十分忍耐,凡事不言不语,所以善继虽然凶狠,也不将他母子放在心上。
光阴似箭,善述不觉长成一十四岁。原来梅氏平生谨慎,从前之事,在儿子面前一字也不提,只怕娃子家口滑,引出是非,无益有损。守得一十四岁时,他胸中渐渐泾渭分明 [泾渭分明——泾渭,两条水名。泾水是浑浊的,渭水是清的,两水会合在一处,清浊分得很清楚;引申为明白是非的意思。] ,瞒他不得了。一日,向母亲讨件新绢衣穿。梅氏回他没钱买得。善述道:“我爹做过太守,止生我弟兄两人,见今哥哥恁般富贵,我要一件衣服就不能够了,是怎地?既娘没钱时,我自与哥哥要去。”说罢就走。梅氏一把扯住道:“我儿,一件绢衣,值甚大事,也去开口求人。常言道:‘惜福积福’;‘小来穿线,大来穿绢’。若小时穿了绢,到大来线也没得穿了。再过两年,等你读书进步,做娘的情愿卖身来做衣服与你穿着。你那哥哥不是好惹的,缠他什么?”善述道:“娘说得是。”口虽答应,心下不以为然,想着:“我父亲万贯家私,少不得兄弟两个大家分受。我又不是随娘晚嫁拖来的油瓶 [随娘晚嫁拖来的油瓶——妇女改嫁叫做“晚嫁”;把前夫的子女带到后夫家养育,叫做“拖油瓶”;这种子女叫做“油瓶”,是一种轻蔑的意思。] ,怎么我哥哥全不看顾?娘又是恁般说?终不然,一匹绢儿没有我分,直待娘卖身来做与我穿着?这话好生奇怪!哥哥又不是吃人的虎,怕他怎的?”心生一计,瞒了母亲,径到大宅里去寻见了哥哥,叫声“作揖”。善继到吃了一惊,问他来做什么。善述道:“我是个缙绅子弟,身上褴褛,被人耻笑,特来寻哥哥讨匹绢去做衣服穿。”善继道:“你如要衣服穿,自与娘讨。”善述道:“老爹爹家私是哥哥管,不是娘管。”善继听说“家私”二字,题目来得大了,便红着脸问道:“这句话是那个教你说的?今日来讨衣服穿,还是来争家私?”善述道:“家私少不得有日分析,今日先要件衣服装装体面。”善继道:“你这般野种,要什么体面!老爹爹纵有万贯家私,自有嫡子、嫡孙,干你野种屁事!你今日是听了甚人撺掇,到此讨野火吃 [讨野火吃——火,指饭食;讨野火吃,犹如说打野食,就是讨便宜的意思。] ?莫要惹着我性子,叫你母子二人无安身之处。”善述道:“一般是老爹爹所生,怎么我是野种?惹着你性子便怎地?难道谋害了我娘儿两个,你就独占了家私不成?”善继大怒,骂道:“小畜生,敢挺撞我!”牵住他衣袖儿,捻起拳头,一连七八个栗暴,打得头皮都青肿了。善述挣脱了,一道烟走脱,哀哀的哭到母亲面前来,一五一十,备细述与母亲知道。梅氏抱怨道:“我教你莫去惹事,你不听教训,打得你好!”口里虽如此说,扯着青布衫,替他摩那顶上肿处,不觉两泪交流。有诗为证:
本篇未完,请继续下一节的阅读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