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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卷 看财奴刁买冤家主 第2节

方信道暗室亏心,难逃他神目如电。 今日个显报无私,怎倒把阎君埋怨?

在下为何先说此一段因果?只因有个贫人,把富人的银子借了去,替他看守了几多年,一钱不破,后来不知不觉双手交还了本主。这事更奇,听在下表白一遍。宋时汴梁曹州曹南村周家庄上,有个秀才,姓周,名荣祖,字伯成,浑家张氏。那周家先世广有家财,祖公公周奉敬重释门,起盖一所佛院,每日看经念佛。到他父亲手里,一心只做人家。为因修理宅舍,不舍得另办木石砖瓦,就将那所佛院尽拆毁来用了。比及宅舍功完,得病不起。人皆道是不信佛之报。父亲既死,家私里外,通是荣祖一个掌把。那荣祖学成满腹文章,要上朝应举。他与张氏生得一子,尚在襁褓,乳名叫做长寿。只因妻娇子幼,不舍得抛撇,商量三口儿同去。他把祖上遗下那些金银成锭的,做一窖儿埋在后面墙下,怕路上不好携带,只把零碎的细软的带些随身。房廊屋舍,着个当值的看守。他自去了。

话分两头。曹州有一个穷汉,叫做贾仁,真是衣不遮身,食不充口,吃了早起的,无那晚夕的;又不会做什么营生,则是与人家挑土筑墙,和泥托坯,担水运柴,做坌工生活度日,晚间在破窑中安身。外人见他十分过的艰难,都唤他做“穷贾儿”。却是这个人,秉性古怪拗别,常道:“总是一般的人,别人那等富贵奢华,偏我这般穷苦!”心中恨毒。有诗为证:

又无房舍又无田,每日城南窑内眠。 一般带眼安眉汉,何事囊中偏没钱?

说那贾仁心中不伏气,每日得闲空,便走到东岳庙中,告诉神灵道:“小人贾仁,特来祷告。小人想有那等骑鞍压马,穿罗着锦,吃好的,用好的,他也是一世人。我贾仁也是一世人,偏我衣不遮身,食不充口,烧地眠,炙地卧 [烧地眠,炙地卧——在破窑里住。] ,兀的不穷杀了小人!小人但有些小富贵,也为斋僧布施,盖寺建塔,修桥补路,惜孤念寡,敬老怜贫。上圣可怜见咱!”日日如此,真是精诚之极,有感必通,果然被他哀告不过,感动起来。一日祷告毕,睡倒在廊檐下,一霎儿被殿前灵派侯摄去,问他终日埋天怨地的缘故。贾仁把前言再述一遍,哀求不已。灵派侯也有些怜他,唤那增福神查他衣禄食禄有无多寡之数。增福神查了,回覆道:“此人前生不敬天地,不孝父母,毁僧谤佛,杀生害命,抛撇净水,作践五谷;今世当受冻饿而死。”贾仁听说,慌了,一发哀求不止道:“上圣可怜见!但与我些小衣禄食禄,我是必做个好人。我爷娘在时,也是尽力奉养的;亡化之后,不知甚么缘故,颠倒一日穷一日了。我也在爷娘坟上烧钱裂纸,浇茶奠酒,泪珠儿至今不曾干。我也是个行孝的人。”灵派侯道:“吾神试点检他平日所为,虽是不见别的善事,却是穷养父母,也是有的。今日据着他埋天怨地,正当冻饿;念他一点小孝,可又道天不生无禄之人,地不长无根之草。吾等体上帝好生之德,权且看有别家无碍的福力,借与他些;与他一个假子,奉养至死:偿他这一点孝心罢。”增福神道:“小圣查得有曹州曹南周家庄上,他家福力所积,阴功三辈,为他拆毁佛地,一念差池,合受一时折罚。如今把那家的福力权借与他二十年,待到限期已足,着他双手交还本主。这个可不两便?”灵派侯道:“这个使得。”唤过贾仁,把前话分付他明白,叫他:“牢牢记取:比及你去做财主时,索还的早在那里等了。”贾仁叩头,谢了上圣济拔之恩,心里道:“已是财主了。”出得门来,骑了高头骏马,放个辔头,那马见了鞭影,飞也似的跑,把他一交 攧 翻,大喊一声,却是南柯 [南柯——唐人李公佐撰有《南柯记》,记淳于棼梦至大槐安国,作南柯太守,富贵荣显;等到醒来,才知是做梦。后来因用这两字作为做梦的代词。] 一梦,身子还睡在庙檐下。想一想道:“恰才上圣分明的对我说,那一家的福力,借与我二十年。我如今该做财主。一觉醒来,财主在那里?‘梦是心头想’,信他则甚!昨日大户人家要打墙,叫我寻泥坯,我不免去寻问一家则个。”出了庙门去,真是时来福凑:恰好周秀才家里看家当直的,因家主出久未归,正缺少盘缠;又晚间睡着,被贼偷得精光,家里别无可卖的,止有后园中这一垛旧坍墙,想是要他没用,不如把泥坯卖了,且将就做盘缠度日。走到街上,正撞着贾仁,晓得他是惯与人家打墙的,就把这话央他去卖。贾仁道:“我这家正要泥坯,讲倒价钱,吾自来挑也。”果然走去说定了价,挑得一担算一担。开了后门,一凭贾仁自掘自挑。贾仁带了铁锹、锄头、土 [⺮逹] [土(⺮逹)——竹筐一类的用具。] 之类来动手,刚扒倒得一堵,只见墙脚之下,拱开石头,那泥簌簌的落将下去,恰像底下是空的。把泥拨开,泥下一片石板,撬起石板,乃是盖下一个石槽,满槽多是土 [軗土(上下结构)] 块一般大的金银,不计其数。旁边又有小块零星楔着。吃了一惊,道:“神明如此有灵!已应着昨梦!惭愧!今日有分做财主了!”心生一计,就把金银放些在土 [⺮逹] 中,上边覆着泥土,装了一担,且把在地中挑未尽的,仍用泥土遮盖,以待再挑。他挑着担,竟往栖身的破窑中权且埋着,神鬼不知;运了一两日,都运完了。他是极穷人,有了这许多银子,也是他时运到来,且会摆拨:先把些零碎小锞买了一所房子,住下了,逐渐把窑里埋的又搬将过去,安顿好了,先假做些小买卖,慢慢演将大来。不上几年,盖起房廊屋舍,开了解典库、粉房、磨房、油房、酒房,做的生意,就如水也似长将起来。旱路上有田,水路上有船,人头上有钱。平日叫他做“穷贾儿”的,多改口叫他是“员外”了。又娶了一房浑家,却是寸男尺女皆无,空有那鸦飞不过的田宅,也没一个承领。又有一件作怪:虽有了这样大家私,生性悭吝苦刻,一文也不使,半文也不用,要他一贯钞,就如挑他一条筋。别人的,恨不得劈手夺将来;若要他把与人,就心疼的了不得:所以又有人叫他做“悭贾儿”。请着一个老学究 [老学究——唐代科举取士,有学究一经科;后称私塾先生为老学究,含有轻蔑的意思。] ,叫做陈德甫,在家里处馆。那馆不是教学的馆,无过在解铺里上些帐目,管些收钱举债的勾当。贾员外日常与陈德甫说:“我枉有家私,无个后人承领。自己生不出,街市上但遇着卖的,或是肯过继的,是男是女,寻一个来,与我两口儿喂眼 [喂眼——抚养养子或养女,使自己看了得到安慰,叫做“喂眼”。] 也好。”说了不则一番。陈德甫又转分付了开酒务 [酒务——酒店。宋代设有酒务官,分务管理榷酒的事。酒是专卖品,因称酒店为酒务、或酒务儿。] 的店小二:“倘有相应的,可来先对我说。”这里一面寻螟蛉之子不在话下。

却说那周荣祖秀才,自从同了浑家张氏,孩儿长寿,三口儿应举去后,怎奈命运未通,功名不达。这也罢了。岂知到得家里,家私一空,止留下一所房子,去寻寻墙下所埋祖遗之物,但见墙倒泥开,刚剩得一个空石槽。从此衣食艰难,索性把这所房子卖了,三口儿复又去洛阳探亲。偏生这等时运。正是:

时来风送滕王阁,运退雷轰荐福碑。

那亲眷久已出外,弄做个“满船空载月明归”。身边盘缠用尽,到得曹南地方,正是暮冬天道,下着连日大雪,三口儿身上俱各单寒,好生行走不得。有一篇《正宫调·滚绣球》为证:

是谁人碾就琼瑶往下筛?是谁人剪冰花迷眼界?恰便是玉琢成六街三陌,恰便似粉妆就殿阁楼台。便有那韩退之 [韩退之——韩愈,字退之;唐代文学家。他因贬官,路过蓝关遇雪,曾有“云横秦岭家何在,雪拥蓝关马不前”的诗句。] ,蓝关前冷怎当?便有那孟浩然 [孟浩然——孟浩然,唐代诗人。相传他有风雪骑驴寻梅的故事。元人曾将这故事编为杂剧。] ,驴背上也跌下来。便有那剡溪中,禁回他子猷访戴 [子猷访戴——晋王徽之,字子猷。曾在雪夜里坐船到剡溪,去访他的朋友戴逵。一到大门口,他就往回走。人家问他,他说:“乘兴而来,兴尽而返;何必见?”事见《世说新语》。] 。则这三口儿兀的不冻倒尘埃!眼见得一家受尽千般苦,可甚么十谒朱门九不开 [十谒朱门九不开——唐李观诗:“十谒朱门九不开,利名渊薮且徘徊。自知不是筑侯骨,夜夜江山入梦来。”白居易《效陶潜体十六首》:“贵贱交道绝,朱门叩不开。”元代戏剧中习用语。朱门,指作官、有钱的人家的红门。这句是乞贷无门;向人家乞求,没有人理睬的意思。] ?委实难捱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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