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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八卷 刘元普双生贵子 第2节

堪怜弘敬年垂迈,不孝有三无后大。七十人称自古稀,残生不久留尘界。今朝夫妇拜坟茔,他年谁向坟茔拜?膝下萧条未足悲,从前血食何容艾?天高听远实难凭,一脉宗亲须悯爱。诉罢中心泪欲枯,先灵英爽知何在!

当下刘元普说到此处,放声大哭,旁人俱各悲凄。那王夫人极是贤德的,拭着泪上前劝道:“相公且免愁烦。虽是年纪将暮,筋力未衰。妾身纵不能生育,当别娶少年为妾,子嗣尚有可望,徒悲无益。”刘元普见说,只得勉强收泪,分付家人送夫人乘轿先回。自己留一个家僮相随,闲行散闷,徐步回来。将及到家之际,遇见一个全真先生 [全真先生——道士。金代道士王嚞融合儒、佛、道三教为一,创立“全真教”,成为道教中的一个支派,后来当作一般道士的称呼。] ,手执招牌,上写着“风鉴通神”。元普见是相士,正要卜问子嗣,遂延他到家中来坐。吃茶已毕,元普端坐,求先生细相。先生仔细相了一回,略无忌讳,说道:“观使君 [使君——对州郡长官的尊称。刘弘敬作过刺史,所以人家这样称呼他。] 气色,非但无嗣,寿亦在旦夕矣。”元普道:“学生年近古稀,死亦非夭。子嗣之事,至此暮年,亦是水中捞月了。但学生自想,生平虽无大德,济弱扶危,矢心已久,不知如何罪业,遂至殄绝祖宗之祀?”先生微笑道:“使君差矣。自古道:‘富者怨之丛。’使君广有家私,岂能一一综理?彼任事者,只顾肥家,不存公道,大斗小秤,侵剥多端,以致小民愁怨。使君纵然行善,只好功过相酬耳,恐不能获福也。使君但当悉杜其弊,益广仁慈,多福、多寿、多男,特易易耳。”元普闻言,默然听受。先生起身作别,不受谢金,飘然去了。元普知是异人,深信其言。随取田园典铺帐目,一一稽查;又潜往街市乡间,各处探听,尽知其实;遂将众管事人,一一申饬,并妻侄王文用,也受了一番呵叱。自此益修善事,不题。

却说汴京有个举子李逊,字克让,年三十六岁。娘子张氏,生子李彦青,小字春郎,年方十七。本是西粤人氏,只为与京师窎远,十分孤贫,不便赴试;数年前挈妻携子,流寓京师。却喜中了新科进士,除授钱塘县尹,择个吉日,一同到了任所。李克让看见湖山佳胜,宛然神仙境界,不觉心中爽然。谁想贫儒命薄,到任未及一月,犯了个不起之症。正是:

浓霜偏打无根草,祸来只奔福轻人。

那张氏与春郎,请医调治,百般无效,看看待死。一日,李克让唤妻子到床前说道:“我苦志一生,得登黄甲,死亦无恨。但只是无家可奔,无族可依,撇下寡妇孤儿,如何是了?可痛!可怜!”说罢,泪如雨下。张氏与春郎在旁劝住。克让想道:“久闻洛阳刘元普,仗义疏财,名传天下,不论识认不识认,但是以情相求,无有不应。除是此人,可以托妻寄子。”便叫:“娘子,扶我起来坐了。”又叫儿子春郎,取过文房四宝。正待举笔,忽又停止,心中好生踌躇,道:“我与他从来无交,难叙寒温,这书如何写得?”想了一回,心生一计,分付妻儿取汤取水,把两人都遣开了。及至取得汤水来时,已自把书重重封固,上面写十五字,乃是:“辱弟李逊,书呈洛阳恩兄刘元普亲拆。”把来递与妻儿收好,说道:“我有个八拜为交的故人,乃青州刺史刘元普,本贯洛阳人氏。此人义气干霄,必能济汝母子。将我书前去投他,料无阻拒。可多多拜上刘伯父,说我生前不及相见了。”随分付张氏道:“二十载恩情,今长别矣!倘蒙刘伯父收留,全赖小心相处,必须教子成名,补我未逮之志。你已有遗腹两月,倘得生子,使其仍读父书;若生女时,将来许配良人。我虽死而瞑目!”又分付春郎道:“汝事刘伯父如父,事刘伯母如母。又当孝敬母亲,励精学业,以图荣显,我死犹生。如违我言,九原之下,亦不安也!”两人垂泪受教。又嘱咐道:“我死之后,权寄棺木浮丘寺中,俟投过刘伯父,徐图殡葬。但得安土埋藏,不须重到西粤。”说罢,心中哽咽,大叫道:“老天!老天!我李逊如此清贫,难道要做满一个县令,也不能勾!”当时蓦然倒在床上,已自叫唤不醒了。正是:

皇恩新荷喜相随,谁料天年已莫追! 休为李君伤夭逝,四龄已可傲颜回。

张氏、春郎各各哭得死而复苏。张氏道:“撇得我孤孀二人好苦!倘刘君不肯相容,如何处置?”春郎道:“如今无计可施,只得依从遗命。我爹爹最是识人,或者果是好人,也不见得。”张氏即将囊橐检点,那曾还剩分文。元来李克让本是极孤极贫的,做人甚是清正,到任又不上一月,虽有些少,已为医药费尽了。还亏得同僚相助,将来买具棺材盛殓,停在衙中。母子二人朝夕哭奠,过了七七之期,依着遗言,寄柩浮丘寺内。收拾些少行李盘缠,带了遗书,饥餐渴饮,夜宿晓行,取路投洛阳县来。

却说刘元普一日正在书斋闲玩古典,只见门上人报道:“外有母子二人,口称西粤人氏,是老爷至交亲戚,有书拜谒。”元普心下生疑,想道:“我那里有这样远亲?”便且教请进。母子二人走到跟前,施礼已毕。元普道:“老夫与贤母子在何处识面,实有遗忘,伏乞详示。”李春郎答道:“家母、小侄,其实不曾得会。先君却是伯父至交。”元普便请姓名。春郎道:“先君李逊,字克让。母亲张氏。小侄名彦青,字春郎。本贯西粤人氏。先君因赴试流落京师,以后得第,除授钱塘县尹,一月身亡,临终时怜我母子无依,说有洛阳刘伯父,是幼年八拜至交,特命亡后赍手书自任所前来拜恳。故此母子造宅,多有惊动。”元普闻言,茫然不知就里。春郎便将书呈上。元普看了封签上十五字,好生诧异;及至拆封看时,却是一张白纸,吃了一惊,默然不语,左思右想了一回,猛可里 [猛可里——猛然间,突然一下。] 心中省悟道:“必是这个缘故无疑。我如今不要说破,只使他母子得所便了。”张氏母子见他沉吟,只道不肯容纳,岂知他却是天大一场美意。元普收过书,便对二人说道:“李兄果是我八拜至交,指望再得相会,谁知已作古人。可怜!可怜!今你母子就是我自家骨肉,在此居住便了。”即请出王夫人来,说知来历,认为妯娌。春郎以子侄之礼自居。当时摆设筵席款待二人。酒间说起李君灵柩在任所寺中。元普一力应承殡葬之事。王夫人又与张氏细谈,知他已有遗腹两月了。酒散后,送他母子到南楼安歇。家伙器皿,无一不备,又拨几个僮仆服侍。每日三餐,十分丰美。张氏母子得他收留,已自过望,谁知如此殷勤,心中感激不尽。过了几时,元普见张氏德性温存,春郎才华英敏,更兼谦谨老成,愈加敬重,又一面打发人往钱塘扶柩。忽一日,正与王夫人闲坐,不觉掉下泪来。夫人忙问其故。元普道:“我观李氏子,仪容志气,后来必然大成。我若得这般一个儿子,真可死而无恨。今年华已去,子息杳然,为此不觉伤感。”夫人道:“我屡次劝相公娶妾,只是不允。如今定为相公觅一侧室 [侧室——姨太太、小夫人。] ,管取宜男 [宜男——生育儿子的意思。] 。”元普道:“夫人休说这话。我虽垂暮,你却尚是中年,若是天不绝我刘门,难道你不能生育?若是命中该绝,纵使姬妾盈前,也是无干。”说罢,自出去了。夫人这番却立意要与丈夫娶妾,晓得与他商量,定然推阻,便私下叫家人唤将做媒的薛婆来,说知就里。又嘱付道:“直待事成之后,方可与老爷得知。必用心访个德容兼备的,或者老爷才肯相受。”薛婆一一应诺而去。过不多日,薛婆寻了几头来说,领与夫人观看,没一个中意。薛婆道:“此间女子只好恁样,除非汴梁帝京,五方会聚去处,才有出色女子。”恰好王文用有别事要进京,夫人把百金密托与他,央薛婆同去寻觅。薛婆也有一头媒事,要进京,两得其便。不在话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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