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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八卷 刘元普双生贵子 第3节

且说汴京开封府祥符县有一进士,姓裴,名习,字安卿,年登五十,夫人郑氏早亡。单生一女,名唤兰孙,年方二八,仪容绝世。裴安卿作了郎官 [郎官——指六部中的郎中、员外、主事之类的官。] 几年,升任襄阳刺史。有人对他说道:“官人向来清苦,今得此美任,此后只愁富贵不愁贫了。”安卿笑道:“富自何来?每见贪酷小人,惟利是图,不过使这几家治下百姓卖儿贴妇,充其囊橐。此真狼心狗行之徒。天子教我为民父母,岂是教我残害子民?我今此去,惟吃襄阳一杯淡水而已。贫者人之常,叨朝廷之禄,不至冻馁足矣,何求富为?”裴安卿立心要作个好官,选了吉日,带着女儿起程赴任。不则一日,到了襄阳。莅任半年,治得那一府物阜民安,词清讼简。民间造成几句谣词,说道:

襄阳府前一条街,一朝到了裴天台, 六房 [六房——过去,府、县衙门里分六房办公;即:吏、户、礼、兵、刑、工六房。房,犹如后代的科。] 吏书去打盹,门子皂隶去砍柴。

光阴荏苒,又早六月炎天。一日,裴安卿与兰孙吃过午饭。暴暑难当,安卿命汲井水解热。霎时,井水将到。安卿吃了两瓯,随后叫女儿吃。兰孙饮了数口,说道:“爹爹,恁样淡水,亏爹爹怎生吃下许多。”安卿道:“休说这般折福的话。你我有得这水吃时,也便是仙家了,岂可嫌淡?”兰孙道:“爹爹,如何便见得折福?这样时候,多少王孙公子,雪藕调冰,浮瓜沉李,也不为过。爹爹身为郡侯,饮此一杯淡水,还道受用,也太迂阔了。”安卿道:“我儿未谙事务,听我道来。假如那王孙公子,倚傍着祖宗的势耀,顶戴着先人积攒下的浮财,不知稼穑,又无甚事业,只图快乐,落得受用;却不知乐极悲生,也终有‘马死黄金尽’的时节。纵不然,也是他生来有这些福气。你爹爹贫寒出身,又叨朝廷民社之责,须不能勾比他。还有那一等人,假如当此天道,为将边庭,身披重铠,手执戈矛,日夜不能安息,又且死生朝不保暮;更有那荷锸农夫,经商工役,辛勤陇陌,奔走泥涂,雨汗通流,还禁不住那当空日晒。你爹爹比他,不已是神仙了?又有那下一等人,一时过误,问成罪案,困在囹圄,受尽鞭箠,还要杻手镣足,这般时节,拘于那不见天日之处,休说冷水,便是泥汁也不能勾,求生不得生,求死不得死,父母皮肉,痛痒一般,难道偏他们受得苦起?你爹爹比他,岂不是神仙?今司狱司 [司狱司——府衙门下面设立的管理牢狱的机关。] 中见有一二百名罪人,吾意欲散禁他每在狱,日给冷水一次,待交秋再作理会。”兰孙道:“爹爹未可造次。狱中罪人,皆不良之辈,若轻松了他,倘有不测,受累不浅。”安卿道:“我以好心待人,人岂负我?我但分付牢子,紧守监门便了。”也是合当有事。只因这一节,有分教:

应死囚徒俱脱网,施仁郡守反遭殃。

次日,安卿升堂,分付狱吏,将囚人散禁在牢,日给凉水与他,须要小心看守。狱卒应诺了,当日便去牢里松放众囚,各给凉水。牢子们紧紧看守,不致疏虞。过了十来日,牢子们就懈怠了。

忽又是七月初一日,狱中旧例,每逢月朔,便献一番利市。那日烧过了纸,众牢子们都去吃酒散福,从下午吃起,直吃到黄昏时候,一个个酩酊烂醉。那一干囚犯,初时见狱中宽纵,已自起心越牢。内中有几个有见识的,密地教对付些利器,暗藏在身边。当日见众人已醉,就便乘机发作。约莫到二更时分,狱中一片声喊起,一二百罪囚,一齐动手,先将那当牢的禁子杀了,打出牢门,将那狱吏牢子,一个个砍翻,撞见的多是一刀一个。有的躲在黑暗里听时,只听得喊道:“太爷平时仁德,我每不要杀他!”直反到各衙,杀了几个佐贰官 [佐贰官——这里指府衙门里的辅佐官吏,如同知、通判等类的官。] 。那时正是清平时节,城门还未曾闭。众人呐声喊,一哄逃走出城。正是:

鳌鱼脱却金钩去,摆尾摇头再不来。

那时裴安卿听得喧嚷,在睡梦中惊觉,连忙起来,早已有人报知。裴安卿听说,却正似顶门上失了三魂,脚底下荡了七魄,连声只叫得苦道:“悔不听兰孙之言,以至于此!谁知道将仁待人,被人不仁!”一面点起民壮,分头追捕,多应是“海底捞针”,那寻一个?次日,这桩事早报与上司知道,少不得动了一本。不上半月,已到汴京。奏章早达天听。天子与群臣议处。若是裴安卿是个贪赃刻剥,阿谀谄佞的,朝中也还有人喜他。只为平素心性刚直,不肯趋奉权贵;况且一清如水,俸资之外,毫不苟取,那有钱财夤缘势要?所以无一人与他辨冤;多道:“纵囚越狱,典守者不得辞其责。又且杀了佐贰,独留刺吏,事属可疑,合当拿问。”天子准奏,即便批下本来,着法司差官,扭解到京。那时裴安卿便是重出世的召父,再生来的杜母 [召父、杜母——召,召信臣,西汉时人;杜,杜诗,东汉时人。他们都作过南阳守,有善政;老百姓怀念他们,作歌道:“前有召父,后有杜母。”] ,也只得低头受缚。却也道自己素有政声,还有辨白之处。叫兰孙收拾了行李,父女两个,同了押解人起程。

不则一日,来到东京。那裴安卿旧日住居,已奉圣旨抄没了。僮仆数人,分头逃散,无地可以安身。还亏得郑夫人在时,与清真观女道往来,只得借他一间房子,与兰孙住下了。次日,青衣小帽,同押解人到朝候旨。奉圣旨,下大理狱鞫审,即刻便自进牢。兰孙只得将了些钱钞,买上告下,去狱中传言寄语,担茶送饭。元来裴安卿年衰力迈,受了惊惶,又受了苦楚,日夜忧虞,饮食不进。兰孙没处送饭,枉自费了银子。一日,见兰孙正到狱门首来,便唤住女儿,说道:“我气塞难当,今日大分必死。只为为人慈善,以致召祸,累了我儿。虽然罪不及孥,只是我死之后,无路可投,作婢为奴,定然不免!”那安卿说到此处,好似万箭攒心,长号数声而绝。还喜未曾会审,不受那三木囊头 [三木囊头——颈、手、足上的刑具。] 之苦。兰孙跌脚捶胸,哭得个“发昏章第十一” [发昏章第十一——古代书籍中表明篇章的次序,常常是写着“某某章第一”“某某章第二”;后来,小说里模仿这种格式,用来打诨,把“发昏”说成“发昏章第十一”,就是发昏的意思。] 。欲要领取父亲尸首,又道是朝廷罪人,不得擅便。当时兰孙不顾死生利害,闯进大理寺衙门,哭诉越狱根由,哀感旁人。幸得那大理寺卿还是个有公道的人,见了这般情状,恻然不忍,随即进一道表章。上写着:

大理寺卿臣某,勘得襄阳刺史裴习,抚字 [抚字——爱护人民的意思。] 心劳,堤防政拙。虽法禁多疏,自干天谴;而反情无据,可表臣心。今已毙囹圄 [囹圄——牢狱。] ,宜从宽贷。伏乞速降天恩,赦其遗尸归葬,以彰朝廷优待臣下之心。臣某惶恐上言。

那真宗也是个仁君,见裴习已死,便自不欲苛求,即批准了表章。兰孙得了这个消息,还算是黄连树下弹琴,苦中取乐;将身边所剩余银,买口棺木,雇人抬出尸首,盛殓好了,停在清真观中,做些羹饭,浇奠一番,又哭得一佛出世。那裴安卿所带盘费,原无几何,到此已用得干干净净了。虽是已有棺木,殡葬之资,毫无所出。兰孙左思右想,道:“只有个舅舅郑公,现在任西川节度使,带了家眷在彼。却是路途险远,万万不能搭救。”真正无计可施,事到头来不自由,只得手中拿个草标,将一张纸写着“卖身葬父”四字,到灵柩前拜了四拜,祷告道:“爹爹阴灵不远,保奴前去,得遇好人!”拜罢起身,噙着一把眼泪,抱着一腔冤恨,忍着一身羞耻,沿街喊叫。

可怜那兰孙是个娇滴滴的闺中处子,见了一个蓦生人,也要面红耳热的;不想今日出头露面,思念父亲临死言词,不觉寸肠俱裂!正是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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