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八卷 刘元普双生贵子 第4节
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旦夕祸福。生来运蹇时乖,只是含羞忍辱。父兮桎梏亡身,女儿街衢痛哭。纵教血染鹃红,彼苍不念茕独!
真个是天无绝人之路。正在街上卖身,只见一个老妈妈走近前来,欠身施礼,问道:“小娘子为着甚事卖身?又恁般愁容可掬?”仔细认认,吃了一惊,道:“这不是裴小姐!如何到此地位?”原来那妈妈就是洛阳的薛婆。郑夫人在时,薛婆有事到京,常在裴家往来的,故此认得。兰孙抬头见是薛婆,就同他走到一个僻静所在,含泪把上项事说了一遍。那婆子家最易眼泪出的,听到伤心之处,不觉也哭起来,道:“原来尊府老爷遭此大难!你是个宦家之女,如何做得以下之人?若要卖身,虽然如此娇姿,不到得便为奴作婢,也免不得是个偏房了。”兰孙道:“今日为了父亲,就是杀身,也说不得,何惜其他!”薛婆道:“既如此,小姐请免愁烦。洛阳县刘刺史老爷,年老无儿。夫人王氏,要与他取个偏房。前日曾嘱付我,在本处寻了多时,并无一个中意的。如今因为洛阳一个大姓,央我到京中相府求一头亲事,夫人乘便嘱付亲侄王文用,带了身价,同我前来遍访。也是有缘,遇着小姐。王夫人原说要个德容两全的。今小姐之貌,绝世无双;卖身葬父,又是大孝之事。这事十有九分了。那刘刺史仗义疏财,王夫人大贤大德。小姐到彼,虽则权时落后,尽可快活终身。未知尊意若何?”兰孙道:“但凭妈妈主张。只是卖身为妾,玷辱门庭,千万莫说出真情,只认做民家之女罢了。”薛婆点头道“是”。随引了兰孙小姐,一同到王文用寓所来。薛婆就对他说知备细。王文用远远地瞟去,看那小姐,已觉得倾国倾城,便道:“有如此绝色佳人,何怕不中姑夫之意!”正是:
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工夫。
当下一边是落难之际,一边是富厚之家,并不消争短论长,已自一说一中,整整兑足了一百两雪花银子,递与兰孙小姐收了,就要接他起程。兰孙道:“我本为葬父,故此卖身。须是完葬事过,才好去得。”薛婆道:“小娘子,你孑然一身,如何完得葬事?何不到洛阳成亲之后,那时浼刘老爷差人埋葬,何等容易?”兰孙只得依从。
那王文用是个老成才干的人,见是要与姑夫为妾的,不敢怠慢,叫薛婆与他作伴同行,自己常在前后。东京到洛阳只有四百里之程,不上数日,早已到了刘家。王文用自往解库中去了。薛婆便悄悄地领他进去,叩见了王夫人。夫人抬头看兰孙时,果然是:
脂粉不施,有天然风格;梳妆略试,无半点尘氛。举止处,态度从容;语言时,声音凄婉。双蛾颦蹙,浑如西子入吴时;两颊含愁,正似王嫱辞汉日。可怜妩媚深闺女,权作追随宦室人!
当时王夫人满心欢喜,问了姓名,便收拾一间房子,安顿兰孙,拨一个养娘服事。次日便请刘元普来,从容说道:“老身今有一言,相公幸勿嗔怪。”刘元普道:“夫人有话即说,何必讳言?”夫人道:“相公,你岂不闻‘人生七十古来稀’?今你寿近七十,前路几何?并无子息。常言道:‘无病一身轻,有子万事足。’久欲与相公纳一侧室,一来为相公持正,不好妄言;二来未得其人,姑且隐忍。今娶得汴京裴氏之女,正在妙龄,抑且才色两绝,愿相公立他做个偏房,或者生得一男半女,也是刘门后代。”刘元普道:“老夫只恐命里无嗣,不欲耽误人家幼女。谁知夫人如此用心。而今且唤他出来见我。”当下兰孙小姐移步出房,倒身下拜。刘元普看见,心中想道:“我观此女,仪容动止,决不是个以下之人。”便开口问道:“你姓甚名谁?是何等样人家之女?为甚事卖身?”兰孙道:“贱妾乃汴京小民之女,姓裴,小名兰孙。父死无资,故此卖身葬父。”口中如此说,不觉暗地里偷弹珠泪。刘元普相了又相,道:“你定不是民家之女,不要哄我。我看你愁容可掬,必有隐情。可对我一一直言,与你作主分忧便了。”兰孙初时隐讳,怎当得刘元普再三盘问,只得将那放囚得罪缘由,从前至后,细细说了一遍,不觉泪如涌泉。刘元普大惊失色,也不觉泪下,道:“我说不像民家之女,夫人几乎误了老夫!可惜一个好官,遭此屈祸!”忙向兰孙小姐连称“得罪”。又道:“小姐身既无依,便住在我这里。待老夫选择地基,殡葬尊翁便了。”兰孙道:“若得如此周全,此恩惟天可表。相公先受贱妾一拜。”刘元普慌忙扶起,分付养娘:“好生服事裴家小姐,不得有违。”当时走到厅堂,即刻差人往汴京迎取裴使君灵柩。不多日,扶柩到来,却好钱塘李县令灵柩一齐到了。刘元普将来共停在一个庄厅之上,备了两席祭筵拜奠。张氏自领了儿子拜了亡夫,元普也领兰孙拜了亡父,又延了一个有名的地理先生,拣寻了两块好地基,等待腊月吉日安葬。
一日,王夫人又对元普说道:“那裴氏女虽然贵家出身,却是落难之中,得相公救拔他的。若是流落他方,不知如何下贱去了。相公又与他择地葬亲,此恩非小,他必甘心与相公为妾的。既是名门之女,或者有些福气,诞育子嗣,也不见得。若得如此,非但相公有后,他也终身有靠,未为不可。望相公思之。”夫人不说犹可,说罢,只见刘元普勃然作色道:“夫人说那里话!天下多美妇人,我欲娶妾,自可别图,岂敢污裴使君之女?刘弘敬若有此心,神天鉴察!”夫人听说,自道失言,顿口不语。刘元普心里不乐,想了一回道:“我也太呆了!我既无了嗣,何不索性认他为女,断了夫人这点念头?”便叫丫鬟请出裴小姐来道:“我叨长尊翁多年,又同为刺史之职,年华高迈,子息全无。小姐若不弃嫌,欲待螟蛉为女,意下如何?”兰孙道:“妾蒙相公、夫人收养,愿为奴婢,早晚服事;如此厚待,如何敢当?”刘元普道:“岂有此理!你乃宦家之女,偶遭挫折,焉可贱居下流?老夫自有主意,不必过谦。”兰孙道:“相公,夫人,正是重生父母,虽粉骨碎身,无可报答。既蒙不鄙微贱,认为亲女,焉敢有违?今日就拜了爹妈。”刘元普欢喜不胜,便对夫人道:“今日我以兰孙为女,可受他全礼。”当下兰孙插烛也似的拜了八拜,自此便叫刘相公、夫人为“父亲”“母亲”,十分孝敬,倍加亲热。夫人又说与刘元普道:“相公既认兰孙为女,须要与他择婿。侄儿王文用青年丧偶,管理多年,才干精敏,也不屈辱了女儿。相公何不与他成就了这头亲事?”刘元普微微笑道:“内侄继娶之事,少不得在老夫身上。今日自有个主意,你只管打点妆奁便了。”夫人依言。元普当时便拣下了一个成亲吉日。到期,宰杀猪羊,大排筵会,遍请乡绅亲友,并李氏母子,内侄王文用,一同来赴庆喜华筵。众人还只道是刘公纳宠,王夫人也还只道是与侄儿成婚。正是:
万丈广寒难得到,嫦娥今夜落谁家?
看看吉时将及。只见刘元普教人捧出一套新郎衣饰,摆在堂中。刘元普拱手向众人说道:“列位高亲在此,听弘敬一言。敬闻‘利人之色不仁,乘人之危不义。’襄阳裴使君以王事系狱身死。有女兰孙,年方及笄,荆妻欲纳为妾。弘敬宁乏子嗣,决不敢污使君之清德。内侄王文用,虽有综理之才,却非仕宦中人,亦难以配公侯之女。惟我故人李县令之子彦青者,既出望族,又系青年,貌比潘安,才过子建,诚所谓‘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’ [窈(yǎo)窕(tiǎo)淑女,君子好逑——见《诗经·关雎》篇。意思是说:幽静、漂亮的小姐,正是男士的好配偶。] 者也。今日特为两人成其佳耦,诸公以为何如?”众人异口同声,赞叹刘公盛德。李春郎出其不意,却待推逊。刘元普那里肯从,便亲自将新郎衣饰与他穿戴了。次后笙歌鼎沸,灯火辉煌,远远听得环佩之声,却是薛婆做了喜娘,几个丫鬟,一同簇拥着兰孙小姐出来。二位新人立在花毡之上,交拜成礼。真是说不尽那奢华富贵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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