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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卷 逞钱多白丁横带 第2节

是夜宾主两个,与同王赛儿行令作乐饮酒,愈加亲热有趣,吃得酩酊而散。王赛儿本是个有名的上厅行首 [上厅行首——宋元时,对官妓中排行之首的称呼,后来作为一般妓女的代称。] ;又见七郎有的是银子,放出十分擒拿的手段来。七郎一连两宵,已是入了迷魂阵,自此同行同坐,时刻不离左右,竟不放赛儿到家里去了。赛儿又时刻接了家里的姊妹,轮番来陪酒插趣。七郎赏赐无算。那鸨儿又有做生日,打差买物事,替还债,许多科分 [科分——古代戏剧中,表示人物的动作或情态,术语叫做“科”,一称“科分”或“科泛”。这里是鸨儿故意造出些名目来敲竹杠的意思。] 出来。七郎挥金如土,并无吝惜。才是行径如此,便有帮闲钻懒一班儿人出来,诱他去跳槽。大凡富家浪子,心性最是不常,搭着便生根的,见了一处,便热一处。王赛儿之外,又有陈娇、黎玉、张小小、郑翩翩,几处往来,都一般的撒漫使钱。那伙闲汉又领了好些王孙贵戚。好赌博的,牵来局赌,做圈做套,赢少输多,不知骗去了多少银子。七郎虽是风流快活,终久是当家立计好利的人;起初见还的利钱都在里头,所以放松了些手;过了两三年,觉道用得多了,捉捉后手看,已用过了一半有多了;心里猛然想着家里头,要回家去,与张多保商量。张多保道:“此时正是濮人王仙芝 [王仙芝——唐末农民大起义的领袖。] 作乱,劫掠郡县,道路梗塞,你带了偌多银两,待往那里去?恐到不得家里。不如且在此盘桓几时,等路上平静好走,再去未迟。”七郎只得又住了几日。偶然一个闲汉,叫做包走空包大,说起朝廷用兵紧急,缺少钱粮。纳了些银子,就有官做。官职大小,只看银子多少。说得郭七郎动了火,问道:“假如纳他数百万钱,可得何官?”包大道:“如今朝廷昏浊,正正经经纳钱,就是得官也只有数,不能勾十分大的。若把这数百万钱拿去,私下买嘱了主爵的官人,好歹也有个刺史。”七郎吃一惊道:“刺史也是钱买得的?”包大道:“而今的世界,有甚么正经?有了钱,百事可做。岂不闻崔烈 [崔烈——东汉时,灵帝公开卖官爵,廷尉卿崔烈缴钱五百万,得为司徒。司徒、司马、司空合称为“三公”,是古代最高的官职。] 五百万买了个司徒么?而今空名大将军告身,只换得一醉 [空名大将军告身,只换得一醉——见宋王楙《野客丛书》九。唐代末年,官职泛滥,不被人看重,一张空白大将军的任命状,只能拿去换一顿酒喝。] ;刺史也不难的,只要通得关节。我包你做得来便是。”

正说时,恰好张多保走出来。七郎一团高兴,告诉了适才的说话。张多保道:“事体是做得来的,在下手中也弄过几个了,只是这件事,在下不撺掇得兄长做。”七郎道:“为何?”多保道:“而今的官有好些难做;他们做得兴头的,都是有根基,有脚力,亲戚满朝,党羽四布,方能勾根深蒂固,有得钱赚,越做越高,随你去剥削小民,贪污无耻,只要有使用,有人情,便是万年无事的。兄长不过是白身人,便弄上一个显官,须无四壁倚仗,到彼地方,未必行得去。就是行得去时,朝内如今专一讨人便宜,晓得你是钱换来的,略略等你到任一两个月,有了些光景,便道勾你了,一下子就涂抹着,岂不枉费了这些钱?若是官好做时,在下也做多时了。”七郎道:“不是这等说;小弟家里有的是钱,没的是官,况且身边现有钱财,总是不便带得到家,何不于此处用了些?博得个腰金衣紫,也是人生一世,草生一秋。就是不赚得钱时,小弟家里原不希罕这钱的。就是不做得兴时,也就是做过了一番官了,登时住了手,那荣耀是落得的。小弟见识已定,兄长不要扫兴。”多保道:“既然兄长主意要如此,在下当得效力。”当时就与包大两个商议,去打关节。那个包大走跳路数极熟,张多保又是个有身家干大事惯的人,有甚么弄不来的事?原来唐时使用的是钱,千钱为缗,就用银子准时,也只是以钱算帐。当时一缗钱就是今日的一两银子,宋时却叫做一贯了。张多保同包大将了五千缗悄悄送到主爵的官人家里。那个主爵的官人,是内官田令孜的收纳户,百灵百验。又道是“无巧不成话”。其时有个粤西横州刺史郭翰,方得除授,患病身故,告身还在铨曹。主爵的受了郭七郎五千缗,就把籍贯改注,即将郭翰告身,转付与了郭七郎,从此改名做了郭翰。张多保与包大接得横州刺史告身,千欢万喜,来见七郎称贺。七郎此时头轻脚重,连身子都麻木起来。包大又去唤了一部梨园子弟,张多保置酒张筵。是日就换了冠带。那一班闲汉,晓得七郎得了个刺史,没一个不来贺喜撮空。大吹大擂,吃了一日的酒。又道是:“苍蝇集秽,蝼蚁集膻,鹁鸽子旺边飞。”七郎在京都一向撒漫有名,一旦得了刺史之职,就有许多人来投靠他,做使令的,少不得官不威,爪牙威。做都管做大叔,走头站,打驿吏,欺估客,诈乡民,总是这一干人了。郭七郎身子如在云雾里一般,急思衣锦荣归,择日起身。张多保又设酒饯行。起初这些往来的闲汉姊妹,都来送行。七郎此时眼孔已大,各各赉发些赏赐,气色骄傲,傍若无人。那些人让他是个现任刺史,胁肩谄笑,随他怠慢,只消略略眼梢带去,口角惹着,就算是十分殷勤好意了。

如此撺哄了几日,行装打叠已备,齐齐整整起来,好不风骚。一路上想道:“我家里资产既饶,又在大郡做了刺史,这个富贵,不知到那里才住。”心下欢喜,不觉日逐卖弄出来。那些原跟去京都家人,又在新投的家人面前夸说主家里许多富厚之处。那新投的一发喜欢,道是投得着好主了,前路去耀武扬威,自不必说。无船上马,有路登舟。看看到得江陵境上来。七郎看时,吃了一惊:但见:

人烟稀少,闾井荒凉。满前败宇颓垣,一望断桥枯树。乌焦木柱,无非放火烧残;赭白粉墙,尽是杀人染就。尸骸没主,乌鹊与蝼蚁相争;鸡犬无依,鹰隼与豺狼共饱。任是石人须下泪,总教铁汉也伤心。

原来江陵渚宫一带地方,多被王仙芝贼寇残灭,里闾人物,百无一存。若不是水道明白,险些认不出路径来。七郎看见了这个光景,心头已自劈劈地跳个不住,到了自家岸边,抬头一看,只叫得苦。原来都弄做了瓦砾之场,偌大的房屋,一间也不见了;母亲弟妹家人等,俱不知一个去向。慌慌张张,走投无路,着人四处找寻了三四日,撞着旧时邻人,问了详细,方知地方被盗兵吵乱。弟被盗杀,妹被抢去,不知存亡。止剩得老母,与一两个丫头,寄居在古庙旁边两间茅屋之内,家人俱各逃窜,囊橐尽已荡空。老母无以为生,与两个丫头,替人缝针补线,得钱度日。七郎闻言,不胜痛伤,急急领了从人,奔至老母处来。母子一见,抱头大哭。老母道:“岂知你去后,家里遭此大难,弟妹俱亡,生计都无了!”七郎哭罢拭泪道:“而今事已到此,痛伤无益。亏得儿子已得了官,还有富贵荣华日子在后面,母亲且请宽心。”母亲道:“儿得了何官?”七郎道:“官也不小,是横州刺史。”母亲道:“如何能勾得此显爵?”七郎道:“当今内相当权,广有私路,可以得官。儿子向张客取债,他本利俱还,钱财尽多在身边,所以将钱数百万,勾干得此官。而今衣锦荣归,省看家里,随即星夜到任去。”七郎叫从人取冠带过来,穿着了,请母亲坐好,拜了四拜。又叫身边随从旧人,及京中新投的人,俱各磕头,称太夫人。母亲见此光景,虽然有些喜欢,却叹口气道:“你在外边荣华,怎知家下尽散,分文也无了!若不营勾这官,多带些钱归来用度也好。”七郎道:“母亲诚然女人家见识。做了官怕没钱财?而今那个做官的家里不是千万百万,地皮多卷了归家的?今家业既无,只索撇下此间,前往赴任,做得一年两年,重撑门户,改换规模,有何难处?儿子行囊中还剩有二三千缗,尽够使用,母亲不必忧虑。”母亲方才转忧为喜,笑逐颜开道:“亏得儿子峥嵘有日,奋发有时。真是谢天谢地!若不是你归来,我性命只在目下了!而今何日可以动身?”七郎道:“儿子原想此一归来,娶个好媳妇,同享荣华。而今看这个光景,等不得做这事了。且待上了任,再做商量。今日先请母亲上船安息。此处既无根绊,明日换过大船,就做好日开了罢。早到得任一日,也是好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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