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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附录】太仙漫稿 第6节

日晡而公孙行矣。抵金陵,寓桃叶渡,余与同邸。公孙作歌寄仙史,余读而征其事。公孙缅述甚悉,嘱余为之记。既脱稿,谓公孙曰:“斯文散漫无收束,他日当为君续作前后记。但愿君莫学张君瑞,令吾文落《会真记》窠臼。”其长歌曰:

淡烟楼阁摇疏钟,桃花人面年年红。

夹道鸾花竞箫鼓,江南无处无春风。

柳絮横桥夕阳渡,曲栏低亚回廊互。

琵琶门巷乳莺饥,鹦鹉帘栊睡 怒。

珊珊环珮回云軿,手把一朵瑶池莲。

明珠十斛不敢献,霞光抱月照四筵。

脉脉含情不回首,一腔春思浓于酒。

脸晕羞红妒杏花,眉凝愁翠欺杨柳。

珊瑚钩系珍珠絛,凤头鞋子重台高。

合欢裤花白菡萏,流苏带结青葡萄。

冰雪为肌玉为骨,琴心雪句清且越。

助妆阿母怜赐花,添香侍儿学拜月。

同心锦字璇玑文,汗光脂泽香氤氲。

毾?不温麝脐烬,赠我一握巫山云。

月明二八星三五,丁丁漏水冬冬鼓。

靓妆在臂香在衣,玉枕犹横燕钗股。

我为蝴蝶卿为花,画栏珠箔是我家。

朝朝暮暮醉春色,梦魂不度秋千斜。

侬颜如花怨啼鸟,郎心如蝶迷芳草。

秋娘一曲《金缕衣》,等闲风月辜年少。

橹声欸乃芦花汀,笙囊寂寞玻璃屏。

鸳鸯三十六飞去,王孙之草何青青?

银烛高烧海棠睡,薄荷香重狸奴醉。

燕子不来花乱飞,一缄遥寄青衫泪。

我愁霜鬓卿未知,卿瘦玉颜令我思。

何当载酒共明月,却话剪烛西窗时!

侬心与月随郎去,月照郎心与侬语。

关山断雁叫西风,小楼月落郎何处?

双龙钏铭并序

官媒潘媪,出入官绅闺闼。其子阿长,银工也,尝为乡宦张氏作金钏,双龙夭矫若飞动,尾镌作者名。

一日,媪偶诣张夫人絮话。夫人以女病,留媪佐家政。张翁恶佛、老如寇雠。女病甚,夫人私出金钏,令干仆持向庵院忏佛祈福。翌晨,仆以疏纸归报。病旋瘳,媪辞而归。适东邻土娼乔妆倚门首,手招媪与语,臂钏锵然作声。媪因索观,识为张氏物,问何来。曰:“是缠臂而缠头耳。”媪心知仆,但默默。

阿长夜起如厕,见西邻无赖子踞墙头。呼问何作,则摇手。长畏其暴,潜闭户寝。明日,喧传娼家失盗金钏等物。母子私相告,戒勿泄。

岁暮,长有事南乡,渡黄浦,同舟囊家以金钏示长曰:“无赖某将以偿博债,值几何矣?”长知张氏物,曰:“吾昔手制也,值百贯。”囊家大喜,舟抵岸,争先登,滑?倾跌,晚潮汹涌,顺流西下。急呼渔舟救起,则金龙悠然逝矣。

越十馀年,张翁抱孙,缔姻于南乡儒医顾氏,媪为之媒。顾因荐媪于某大户司内庖,又荐长于银楼会计。有古董客寓银楼下,烂铜碎玉,罗列几案。长尝过谈,瞥见玻奁罩双钏,似张氏物,而土花斑驳,鳞爪隐现;及审镌字良确,问安得此。客曰:“出自黄浦渔父网中,余以足陌钱得之。”长曰:“嘻!尔大福哉!”乃为一磨治,竟灿灿矣。客惊喜,遽怀出求售,暮而归,神气沮丧。长问何如,客顿足曰:“莫说,莫说!道遗之矣。”相与扼腕无如何。

是夜,大户司阍者大言曰:“毋怪相士言运大佳,顷市上归,紫姑姑怜我戆,赐我金,会当牲帛答神贶。”袖掷双金钏几上,众啧啧。媪拾视,惊曰:“此张氏物,我识之。尔速弃,不然,且祟尔!”阍者哂曰:“婆子直梦呓,张氏物能不胫走百十里耶?”阍者典钏于质库,箫鼓赛神,大醉裸卧,因病疫,辞大户归,传染母妻子女,邀顾翁治之,三月,金尽而病愈。媪曰:“何如!不有钏,安得病。”

未几,媪亦病。阍者曰:“何如!虽有病,安得钏。”大户令长扶母归。媪问阍者购质券,将献张夫人。阍者曰:“质库闭矣,安用券为?”

媪既归,病若失;因入县署请小夫人安,遇总管邀入室,密言“主人盛怒,将黜退余。乞小夫人为缓颊,出明珠百颗,不腆为小夫人寿”。媪见小夫人,具述总管意。小夫人怒曰:“若多受质库金,而以戋戋者绐我耶!”媪踉跄出,总管复出双金钏,介媪进。小夫人始笑而诺。

他日,小夫人入郡署,问郡夫人病。媪闻,亦往请郡夫人安。谈次,女公子见小夫人钏,把臂玩弄,爱不能置。小夫人慨脱相赠,女公子大喜鸣谢。小夫人辞去,媪留侍汤药。郡夫人病日起,而女公子忽以暴病殂。郡夫人悼甚,检生平服御为殉。会太守挂冠去,葬女南山之阳。于是伏龙卧南阳者十馀年。迨粤寇告警,盗贼蜂起,有夜发南山太守女墓者,媪闻,骇叹而已。

顾念避寇携细弱为累,令媪往说张翁,完儿女事。张翁然之,卜吉焉。顾令长作钗环数事,工竣,长赍往,则聘医之使者负行李在门,顾已倚棹河干矣。长交钗环讫,顾拉长作旅伴。舟发,出黄浦,直达吴淞江口,使者挟顾及长登海艘。怪问何往,不答。乘风扬帆,海天茫茫,渺不知其所止。历三昼夜,抵一岛,竹树环匝,楼阁嵸 巃 ,烟火千百家。顾惴惴,与长涉其巅。甲第如王者居,主人葛巾野服,揖客于堂,曰:“寡女不幸,病且殆,惟先生活之。”令侍姬引顾入闺闼,销金帐底,露玉指纤如削。顾诊毕,疏方而出。浃辰,病竟瘳。主人喜,盛设款顾;别宴长于庑下。

酒酣,主人左顾颐动,一姬趋而入。少顷,环珮玲珑,绡縠参差,群姬拥一女子出。主人曰:“先生汝再生父,毋腼腆。”施红氍毺,女子四拜呼“义父”。主人留顾治岛民疾,顾以嫁女辞。女子脱臂钏云:“为阿姊助妆。”

顾却不获,便起言别,主人令前使者送先生。复乘海艘,至吴淞江口,使者反命,顾独与长买舟归。长见钏,惊愕曰:“嘻,金碗复出人间矣!主人岂劚墓贼耶?”顾戒毋妄言。

及亲迎之夕,媪率彩舆登张氏堂,合卺成礼。花烛在房,管弦在户,四座皆亲朋。新妇拜见太公婆,张夫人偶睹新妇臂上钏,双龙尚夭矫,惟金色黯淡;审龙尾有“潘长”二字,讶似故物。媪忽矍然起,抵掌曰:“噫,龙有灵矣!流离转徙于三十年间,而卒归其故主,岂非天哉,岂非天哉!”爰历述往事,闻者咋舌太息。张翁荐钏于庙而为之铭曰:

天地之间,物各有主;非我所有,一毫莫取。

龙而有知,舍我谁归?子子孙孙,永宝用之。

欢喜佛

月儿,齐娼女也,姿首甲闾里,发黝黑如漆,双翘不盈握。十四岁,为无赖子阿囡诱入非想庵,强奸焉。月儿嚎叫无应者,竭力撑拒不胜,为所污。事讫,月儿曰:“若何为者!若见爱,亦大佳。若明日来我家拜见我母,好合有日也。”阿囡疑,不敢往。

一日,月儿乘舆出,道遇阿囡,引归家,厉声责之,且怨且愤。阿囡自挝其颊,始欢好,自是日往来。母知之,令月儿梳笼,月儿辞。母怒,禁阿囡不得入门,而月儿自若也。

其东邻徐都宪之公子逃塾,耽狎邪游。都宪戒之,不听,怒挞而逐之。公子无所归,匍伏门外,哭失声。月儿闻之,矍然曰:“何声之悲也!”出见公子,问所苦,公子呜咽不能语。月儿大悲,抱公子项以入,顾谓母曰:“母不欲得钱树子耶?徐公子自是天上人,顾获谴于其父,不得近,愿我母饮食之,宾兴伊迩,公子才藻当有知者,捷则母得值,儿亦有以报母矣。”母韪之,舍公子于别院。

公子伤重疮溃,臭秽不可迩。月儿自拂拭吮咂之。公子感甚,泥首于枕为谢。月儿俟其瘳,日课之读如严师,夜荐寝俨伉俪焉。阿囡妒甚,纠诸无赖子乘夜排闼入。母惊逸,将犯公子。月儿跃起,呼阿囡曰:“若何为者!若敢损公子一毛发,我血溅若衣矣!”攫剪刀自拟其喉。阿囡惧,不敢前。月儿曰:“若去矣!若有言,明日会曩所。”诸无赖子无如何,与阿囡一哄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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